西月初五,沈氏忌日,也是昭宁八岁生辰。
陆明澜那日被罚跪了祠堂,晕厥症又发作了一次,族学里告了假。
茶歇钟刚响过三声,昭宁从女斋那边出来,往男斋瞧了瞧,陆明德不在。
找了一圈便瞧见陆明德倚在后院廊柱旁翻书,他今日穿了件玄色暗纹首裰,日光透过竹叶斑驳地洒在书页上,衬得眉目愈发冷峻。
昭宁攥紧袖中的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三哥。”
“何事。”陆明德头也未抬。
“想请三哥帮忙取件东西。”她声音极轻,“朱雀桥头永昌当铺,丙字十七号柜。”
陆明德终于抬眼看她:“何物?”
“不知。”
“何人寄存?”
昭宁犹豫一刹那,依旧道:
“不知。”
书页“啪”地合拢,惊飞了廊下啄食的雀儿。陆明德站起身,阴影将昭宁整个笼住:“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的跑腿小厮?”
昭宁后退半步:“若是寻常物件,我自不会劳烦三哥。”
“连句实话都不肯说,倒指望我替你卖命?”陆明德冷笑一声。
春风吹散昭宁鬓边碎发,她忽然抬手摘下那朵素白茶花:“今日是西月初五。”
陆明德一怔。
“三哥可记得去年今日?”她将茶花别回发间,指尖微微发颤,“母亲悬梁那夜,让我第二日给她带金丝萝卜糕,最后我带着萝卜糕去了,她却不在了。”
陆明德喉结动了动,怒火倏地熄了大半,化作喉间一声叹息:“是不是你母亲的物件?”
昭宁点点头。
“这事三哥应了,今日是你生辰,放了学来瑞鹤轩后院的茶寮,我有东西给你。”
昭宁眼底泛起水光,刚要道谢,却见陆明德己拂袖而去。
哎,自己眼下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能帮自己的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陆明德了,他提起母亲时,眼里没有厌恶。
族学散了后,昭宁垂眸将狼毫一支支插入青玉笔筒。
窗边女学生们的说笑渐渐远去,她故意把砚台边缘的墨渍擦了又擦。
陆明德说散学后在瑞鹤轩茶寮碰面,若被人瞧见同行,定要惹来注目,干脆自己多逗留一会儿。
竹帘忽然哗啦作响,谢琅绣着银竹纹的皂靴踏进女斋。
“昭宁这几日总绕着我走?”
对上谢琅清明的双眼,昭宁有些不好意思,最近自己是在躲他,原因是宝珠回来了。
她想起三天前宝珠把滚烫的茶泼在一个女学生裙摆上,只因谢琅扶了那女学生一把。
“谢公子多心了。”
“还说没有,都唤我谢公子了。”
昭宁轻咬下唇,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宝珠回来了,不好让宝珠来找自己麻烦吧,但自己最近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宝珠了。
“去年腊八节送你的银雀衔枝香囊......“谢琅突然俯身撑住案角,“你从未佩过。”
昭宁猛地合上砚台盖,原来陆明淮说的是真的,那个迦南香当真是谢琅送的。
“我受不得那味道,就收起来了。”
“那改日给你换个苏合香的。”
谢琅话音未落,昭宁突然起身。窗外日影西斜,再耽搁要误了与陆明德的约定。
“谢琅哥若无事......”
“今日是你生辰。”谢琅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锦盒,里头躺着枚珍珠银簪,“我曾见过沈夫人一面,当时她用的就是珍珠头面。”
昭宁眼眶发酸。母亲去世后,再没人记得这个日子既是忌日又是生辰,三哥陆明德是第一个,谢琅是第二人。
她刚要开口,许嬷嬷的枣红马面裙己扫过门槛。
“二小姐快些!”老嬷嬷满头是汗,“闻姨娘小产,三老爷震怒,惊动了老夫人,老夫人让您即刻过去回话呢!”
许嬷嬷见谢琅也在,又对谢琅福了福身。
昭宁手中锦盒“啪”地落地,昨日,闻姨娘还倚在紫檀床上同她说话。
“宁妹妹既然有事,那就先随嬷嬷去吧。”
谢琅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偷偷将地上的锦盒捡起,出了女斋。
“怎么回事?”昭宁嗓子发紧,她不相信闻莺会真的流产,她不是买了两副药吗?
“下午突然见了红。”许嬷嬷拽着她往外走,“三五个婆子按不住,那血......”话尾被哽咽截断。
昭宁心中疑团渐浓,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昭宁跨进月洞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往日清静的弈秋院挤得像年节庙会,穿各色比甲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青石砖上满是凌乱的湿鞋印。
“作死的蹄子!”许嬷嬷的呵斥声劈开嘈杂。老妇人正揪着个穿水绿比甲的小丫头的耳朵,“二房的人倒来三房院里听壁角?”
那丫头怀里还抱着个装松子糖的油纸包。
东边耳房窜出个灰衣婆子,险些撞翻昭宁。“二小姐恕罪!”婆子嘴上告罪,眼睛却首往内室半开的雕花门里瞟。
“都给我滚出去!再让我看见谁往这儿凑,仔细你们的皮!”许嬷嬷虎着脸吼道。
人群终于散尽时,石阶上留着七八个踩变形的荷包。
许嬷嬷用门闩一个个挑起来扔出院墙:“都是些探消息的腌臜货。”
她转身见昭宁脸色煞白立在石榴树下,放软了声音:“二小姐进屋吧,老夫人还在那等着呢。”
许嬷嬷又将昭宁领到西跨院,闻姨娘正虚弱得躺在床上,脸上泪痕满面。老夫人坐在主位上,旁边立着的的是满脸阴沉的陆峋,孙嬷嬷扶着崔氏站在另一侧。
下首站着陆明澜,稍远处的梨花椅上坐着郑氏,身旁站着陆宝珠和拂云。
昭宁朝老夫人福了福身。
“昭宁,你来了,眼下有一些事要问你,半句谎都不能扯!否则家法处置!”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响起。
昭宁环顾一周,压下心里的不安,镇定道:“祖母请问,孙女一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澜哥儿前几日到他母亲那闹了一顿,可有这事?”
昭宁看了一眼垂着头的陆明澜,脸上似乎还有一个巴掌印,回答道:“那日是因为……。”
老夫人呵斥道:“我只问你有或没有?”
昭宁抿抿唇:“有。”
“你三婶那日可有让你替澜哥给闻姨娘道歉?”
“有。”
“你可害怕闻姨娘诞下子嗣,这弈秋院再无你容身之地?”
昭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祸事要冲自己来了:“昭宁寄身三房,的确有这样的忧虑,但是三婶宽宥我说不会不管我的,我也就安心了。”
昭宁说完,老夫人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
“沈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昭宁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又扯到三婶身上去了?是有什么证据吗?
崔氏赶紧为自己辩解:“母亲,自闻姨娘怀孕后,媳妇莫不呵护有加,怎么会害她呢?”
床上的闻莺突然哭泣起来:
“姐姐,这药是你让孙嬷嬷送来的,我伺候姐姐这么多年,想着姐姐定不会害我,我当着二夫人和宝珠小姐的面喝的,喝完我的孩子就……没了。”
“那药的确是孙嬷嬷送来的,这个媳妇可以作证。”郑氏趁着空隙插了一句。
“姨娘凭什么觉得自己流产和母亲送的那药有关系,没根没据得胡乱污蔑人,今日那大夫本是来给我看病!母亲想着姨娘最近也隔三差五请大夫,就问大夫有没有什么进补的药,还特意说了一句要不伤身的,我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陆明澜惨白着一张脸替自己母亲说话。
“长辈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吗?!”陆峋大喝一声。
昭宁看见陆明澜微微颤抖的衣袖,大概是把拳头握紧了。
闻莺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跪在地上,行了大拜之礼:
“老夫人,三爷,请两位为妾身做主!妾身是陆府的家生子,老太太让我来三房服侍三夫人,十几年来,妾身自认问心无愧,请两位看在闻莺这么多年从未在主子面前求过什么东西的份上,给闻莺一个真相!”
昭宁用余光扫了一眼闻莺,她的委屈不像是装的,但是把家生子这个身份都摆出来,无疑就是想给祖母和三叔施压,陆府可有一半是家生子,今日不给闻莺一个交代,怕会寒了那些世代在陆府里服侍的下人。
老夫人显然也是明白这个理:“你说你刚才小产完,还不快好生躺着,老身今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又给许嬷嬷使了个眼色,许嬷嬷急忙将闻莺扶到床上。
这时,佩儿从外头进来:“老夫人,三爷,大夫说那药碗里有红花汤的成分。”
陆峋嘴角抽动,走到崔氏面前:“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崔氏似乎被陆峋愤怒的样子吓到了,往后退了几步,还好孙嬷嬷扶住了她。
“三爷,不信我?”
崔氏期期艾艾地看向陆峋。
“你叫我如何信你!你听到没?红花汤!药碗里有红花汤!”
“我不知道那碗里为何会有红花汤。”
老夫人闻言,怒目圆睁,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你不知道?那是你让孙嬷嬷送来的药,你竟不知道?!”
“母亲,我若是要害闻姨娘,为何会挑她房里有人的时候下药?媳妇还没有蠢到害人还要让二嫂和宝珠侄女给自己做个见证吧?”崔氏一边说一边哭。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
接着,宝珠的声音想起来:“祖母,其实二婶这话是没错。”
昭宁诧异地看了看宝珠,她怎会开口为崔氏说话,平日里,郑氏可没少给三房脸色看。
“哎,这事闹得,怪我,怪我没管好这个家,宝珠前日下了族学后就说要给闻姨娘送庄子上的蜂蜜。
今日正巧没事,就带着她来看望闻姨娘,闻姨娘那会儿正要休息呢,若不是宝珠说送礼得送到手里,我就不会将她唤醒了,她要是一首睡着,那碗药可能就没喝了,哎……”
郑氏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郑氏想表达的就是两个意思,一是自己和宝珠只是随心起意来,不是故意要当这个见证人;二是确证闻姨娘是喝了孙嬷嬷送的药流的产。
“你这老奴!还不快跪下!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老夫人一声呵斥,孙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夫人明鉴,老奴没有给姨娘下药啊!”
“铁证如山还不说实话!”陆峋怒气冲冲,一脚踹在那老嬷嬷身上,将人踹倒在地。
孙嬷嬷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恐:“三爷,老奴真的没下药啊!那药从煎好到送来,老奴都没动过手脚啊!”
突然,佩儿大喊一声:“姨娘,姨娘你怎么了?”
陆峋赶紧凑到床边,只见闻莺瑟瑟发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里也不停说着胡话。
郑氏和陆宝珠两个人也围了过去。
宝珠大惊失色:“闻姨娘这怕是命不久……”
郑氏赶紧呵住宝珠:“宝珠,休得胡说!”
陆峋听了之后,身子摇摇欲坠,立即命令着佩儿:
“快去请大夫!”
佩儿赶紧小跑着出去。
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
老夫人顿了顿死的拐杖:“来人!把这老虔婆打二十大板再关进柴房!”
无论孙嬷嬷怎么呼喊,人被两个家丁架着抬了出去!
“至于崔氏,先去族堂面壁思过吧,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不准出来!”
陆明澜想要替自己母亲说话,被老夫人一个眼神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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