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寺在西郊七十里的莲花山上，金陵城的香火圣地，每逢初一十五香客众多，其余时间却是山中寂寞林。
马车颠簸在蜿蜒山道上，灰布帘隙漏进的冷风卷着松针气息。
果儿攥着半旧的引枕，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那团棉絮掐出血来：“二少爷当真心肝被狗叼了！小姐帮他母亲除去刘嬷嬷这颗毒瘤，又把证据交给他，他倒好——证据一甩便躲到三夫人裙底，倒把咱们发配到这荒山野岭！”
昭宁倚着车壁，掌心着木雕泪痣。母亲临终前蜷在族堂角落的模样忽地浮现在眼前，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腕子：“宁儿记住，不可以相信陆家的每一个人。”
“小姐怎的不说话？”果儿忽然扑过来掀帘，“咱们掉头回去！找老夫人说清楚！分明是闻姨娘自己——”
“果儿。”昭宁按住她颤抖的指尖，唇边泛起苦笑，“你当祖母不知真相？她不过是要个由头，把大房的孤女打发干净。”
山雾漫进车厢，浸得人脊背生寒。果儿怔怔望着昭宁眼底破碎的光，一时说不出话来安慰她。
“听说莲花山经常有野兽出没......”果儿缩回角落，声音发闷。
车轮碾过碎石，惊起林间寒鸦。果儿突然拽住昭宁袖角：“小姐，咱们逃吧！奴婢会浆洗缝补，小姐会识字算账，总好过在庙里磋磨......”
“傻丫头。”昭宁为她整了整头发，“我们要是真的逃了，这辈子都要过见不得人的生活了。”
“那要是陆家一首不来接小姐回去呢？难不成小姐您要一辈子青灯古佛作伴么？”
昭宁闭目轻嗅，风中除了檀香，还混着香灰的苦涩：“不会的，只要找到法子，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回去。”
远处传来浑厚钟声，果儿扒着车窗望去，只见灰扑扑的寺墙嵌在峭壁间，蜿蜒石阶上扫地的老和尚裹着补丁摞补丁的僧袍，腕骨瘦得像要戳破皮肉，她瞬间就没了生气。
第二日。
莲华寺明心斋。
昭宁将最后一件素纱中衣叠进樟木箱时，窗外的雨丝正斜打进槛窗。果儿抱着堆绫罗从耳房出来，最上头赫然压着崔氏送的云锦安神枕。
“怎么把这个带来了？”
果儿把衣裳堆在榻上：“那日走得急，胡乱抓的。”
她袖口沾着枕芯漏出的决明子，几粒黑籽滚到青砖缝里。
昭宁捏着枕角的手突然顿住。指尖触到团硬物，隔着云锦面料硌出个方印。她沿着纹路摸索，听见极轻微的“咔嗒”声。
“取剪子来。”
果儿剪开第三层夹棉时，昭宁嗅到茉莉香混着冰片的辛辣。
电光火石间，昭宁想通了一切，拼凑出闻姨娘流产的真相。
“是麝冰片。”果儿嗓音发颤，
昭宁眸中爆出寒芒：“用茉莉花盖住冰片气味。三婶当真好算计，这安神枕若真放在闻姨娘榻上，莫说胎儿，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过六个月。”
“小姐，您是说闻姨娘流产是三夫人干的？”果儿震惊道。
碎瓷声突然从东厢房传来。昭宁攥着冰片冲出门时，正撞见佩儿捧着药碗碎片跪在廊下。药汁渗进青砖缝。
闻莺蜷在床的最里侧，满头青丝散在锦被上。昭宁故意踢翻脚踏上的铜盆，闻姨娘却连眼皮都没颤一下。
听见门响，闻姨娘突然抓起枕头砸过来：“我不喝！我不喝那劳什子汤药！”
昭宁慢慢靠近，轻声道：“闻姨娘想不想回侯府？”
闻姨娘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裹着锦被往床柱上撞。
果儿看着闻姨娘这般发狂，将昭宁往自己身后拉了了：“小姐，闻姨娘莫不是疯了？”
昭宁却不信一个昨日还在用自己孩子死为自己挣前程的女人这么快就疯了，又凑前一步：“闻姨娘也不想见朱启吗？”
朱启是闻莺的相好，昭宁死死的盯着闻莺，看见她在听见朱启名字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后又迅速消失，继续拿身体撞床柱。
昭宁心下了然。
“哪日想见你旧情郎了再来找我。”
昭宁带着果儿离开，经过佩儿时，昭宁轻飘飘说了句：“闻姨娘发疯了，你还不去瞧瞧，三婶可没说立即要了闻姨娘的命吧。”
昭宁意料之中看到佩儿一闪而过的慌张，她就知道佩儿是三婶放在闻姨娘身边的人，自己那日在西跨院见到佩儿手上的穿插，还以为是闻姨娘赏的，现在看来，那是三婶收买人心的证据呐。
又过了两三日，昭宁每日都在思索崔氏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将闻姨娘赶尽杀绝的，目前有的这些还不够，还有什么是自己忽视的？可是自己天天在莲华寺，只怕那些证据早就被抹去了。
又想起朱雀桥头永昌当铺丙字十七号柜的东西来，也不知道陆明德会不会帮自己取。
“小姐，打听清楚了，我给那阎婆子二两银子，她什么都同我说了。”
果儿从外头进来，昭宁让她拿银子去套套阎婆子的话，想知道那日陆明澜是如何扭转乾坤的，阎婆子是祖母院里的人，这次也跟来了莲华寺，为的是看着闻姨娘和昭宁。
昭宁将门合上：“快说说看。”
“二少爷那日手里除了小姐您给的那两张药方，原本就还有一项证据，那只药碗！”
“不是在药碗里查出红花汤的成分吗？这如何能当证据？如何判定是闻姨娘自己下的毒呢？”
“小姐说的药碗不是二少爷手里那个，说的是孙嬷嬷当日送药去闻姨娘那，闻姨娘喝了一口说太烫了，然后自己另外拿了一个碗，两个碗交替倒了几回，等药凉了才喝下去的，查出有红花汤的那只碗是闻姨娘自己准备的，孙嬷嬷端去的那只碗却是无毒的。然后加上小姐您给的两张药方，就做实了闻姨娘自导自演的戏码。”
昭宁回想那天的场景，自己进屋时，东西己经被撤下去了，所以自己不知道其实有两只碗。
“难怪二哥胸有成竹。”
昭宁甚至在想，如果没有自己那两张药方，三婶定也准备了其他退路自证清白，只是那时自己内心深处还是相信她是无辜的，呵，可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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