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昭宁懒懒地倚在竹榻上。
果儿捧着一叠果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额角的汗珠在日头下泛着光。
“小姐，鹿鸣院那头有信了。”果儿压低嗓音，将青瓷碟搁在案头。
昭宁掀起眼皮，目光掠过碟中腌得透亮的梅子，淡淡道：“说吧。”
“头一件，侯爷明日启程去岭南公干，据说还是侯爷主动谋得这个差事，归期未定。”果儿掰着指头细数，“二夫人亲自打点的行装，光是金丝软甲就装了三大箱，瞧着阵仗大得很。”
昭宁冷笑一声，岭南可没有动乱，这么怕死，捻起一颗梅子含在口中。
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激得她眉心微蹙。
陆嵘这趟差事来得蹊跷，岭南瘴疠之地，向来是贬谪官员的流放处，他一个世袭侯爷怎会主动请缨？怕是又在筹谋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第二件——”果儿顿了顿，觑着昭宁神色，“宝珠小姐下月要办及笄礼了。二夫人把金陵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递了帖子，连宫里的教坊司都请来排舞，说是要连摆三日流水席。”
竹榻上的影子倏地僵住。
昭宁想起自己人生中最热闹的那场生日，祖母破天荒为她请了戏班子。戏台上翻筋斗的武生，席间堆成小山的金丝萝卜糕，还有鲜少出现在侯府的西叔特意从江宁带回的琉璃灯……
原来那些热闹都是淬了蜜的砒霜，只为诱母亲踏入死局。
得知生日会很热闹的时候，自己当时竟期待了好几天，甚至希望时间过得再快点，自己真是该死啊！昭宁看见自己手背浮起青筋。
果儿见她神色阴郁，忙岔开话头：“第三件倒是稀奇，大少爷要参加今年恩科考试，鹿鸣院给他请了位致仕的翰林做西席，这些日子闭门温书，连族学都不去了。”
今年恰逢太皇太后八十大寿，圣上决定在三年一次的正科之上开设恩科，时间定在九月。
“秋闱？”昭宁猛地首起身，梅核“咔”地磕在牙关上。
陆明淮自幼便被送到军营习武，为的就是袭爵，到时候能镇得住军队里那些大汉，怎么会参加科考呢？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母亲手稿中那句“陆嵘欲效仿谢氏，文武并立”——若陆明淮真中了举，二房便是军权在手，文脉加身，届时莫说侯府，便是整个金陵城都要高看他们几分。
窗外的蝉鸣陡然尖锐起来。
果儿见昭宁神色凝重，小心翼翼道：“小姐可是担心大少爷进士及第？”
“何止担心。”昭宁将梅核重重按进瓷碟，“陆明淮若真入了仕，二房便如虎添翼。到那时……”
她忽地噤声，目光掠过院中那株石榴树上，到时候自己该如何替母亲复仇呢？
果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头一颤。自小姐从莲华寺归来，这副沉郁模样便时常出现。她忍不住劝道：“小姐莫急，离秋闱还有三个月，总能想到法子。”
“法子？”昭宁轻笑，“你当陆明淮是崔氏那般蠢货？他既能蛰伏多年装恭谨谦让博得好名声，必是心机深沉之辈。”
金陵城里提起陆明淮，大多说他谦谦君子，做事知进退，俨然一个霁月风光的少年郎，自己向他寻求帮助救陆明澜那次，自己也觉得他进退有度呢，可后来他跑到自己房间来逼迫自己将那只香囊拿出来时的凶狠，自己才发现一切谦和有礼都是他的假面。
她忽地起身，藕荷色裙裾扫过满地碎金似的日光，“去备些消暑的冰碗，咱们刚从莲花寺回来，也该去鹿鸣院走动一下。”
“小姐，你要去鹿鸣院吗？您以前可是从不主动去鹿鸣院的？”
“是呀，你也说了是从前嘛，我是一个孤女，三房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得为自己寻求出路么？所以我去鹿鸣院，大家只会觉得我想要巴结二房。”
鹿鸣院西厢。
陆明淮握着卷《策论集注》斜倚在湘妃榻上，案头的冰山腾起袅袅白雾，将他的眉眼氤氲得模糊不清。
门外忽起一阵环佩叮当，接着是郑氏拔高的嗓音：“宁丫头怎么来了？”
“给二婶请安。”昭宁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意，“昨日祖母赏了些西域冰盏，侄女想着大哥哥温书辛苦便特意挑了些送过来，给大哥哥解暑。”
陆明淮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搁下书卷，抬手将窗棂推开半掌宽。院中石榴树下，昭宁正捧着剔红食盒与母亲对立。
“让她进来。”他忽然扬声。
郑氏蹙眉瞪了昭宁一眼，到底没再阻拦。
雕花门“吱呀”洞开，裹着茉莉香的风扑面而来。
陆明淮眯眼打量这个堂妹——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朵绢制玉兰，倒是看着有几分大女孩的样子。
“大哥哥安好。”昭宁福身时，食盒中的冰碗轻轻晃动，沁出的水珠沾湿袖口。
陆明淮的目光在那抹水痕上停了片刻，忽然轻笑：“难为妹妹惦记。只是我这屋子——”他指尖掠过案头堆积如山的书卷，“连个落座的地都没有。”
昭宁恍若未闻，自顾自将冰碗摆上紫檀小几。
琉璃盏中盛着捣碎的冰沙，缀以鲜红的樱桃、嫩黄的杏脯，倒像幅工笔花鸟。
“这是用井水湃的荔枝蜜，最是消暑。”她舀起一勺递过去，眼底漾着天真，“大哥哥尝尝？”
陆明淮盯着银匙上颤巍巍的冰晶，忽然攥住她手腕。
少女的脉搏在掌心跳得飞快，像只被困的雀。
“妹妹这般殷勤，莫不是……”他俯身逼近，气息拂过她耳畔，“在冰碗里加了料？”
食盒“哐当”坠地。
昭宁踉跄后退，眼圈倏地红了：“大哥哥若不信，我、我这就去找祖母……”
“淮儿！”郑氏闻声冲进来，见满地狼藉，扬手便要掌掴昭宁，“小贱人！谁许你——”
“母亲。”陆明淮懒洋洋打断她，“不过是失手打翻碗碟，何必动气？”
他拾起滚落脚边的樱桃，漫不经心地抛了抛，“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鹿鸣院……”殷红的果子在他掌心裂开，汁水顺着腕骨淌下，宛如血痕，“日后还是少来为妙。”
昭宁咬着唇夺门而出，首到转过垂花门才放缓脚步。
她摊开紧攥的左手——方才混乱中从陆明淮案头顺来的纸笺上，赫然是丞相宁佩甫的笔迹，天下谁人不知南皋宁相一手瘦金体出神入化，昭宁看一眼便看清楚是宁相的笔迹，二房搭上宁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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