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掀开茜纱帐时，昭宁望着帐顶绣的百子石榴图怔忡片刻，才在果儿催促声中起身更衣。
铜盆里浮着几片忍冬花瓣，水纹晃动间，她看见镜中少女眼下泛着淡淡青影——昨夜又梦到母亲跪在族堂时的情形了。
“史霖带人候在垂花门外，说是怕惊了小姐安眠，不敢擅自挪动那株老石榴。”果儿挽起昭宁鸦青长发，“天蒙蒙亮就来了，这会子怕是在日头底下晒了半个时辰。”
“他亲自来了？”
“是的，奴婢起身时就看到他立在垂花门那呢。”
昭宁突然理解为何史霖年纪轻轻就可以成为府里的管事，这么有眼力见的人在哪都能混得开。
“让他动工吧。”铜镜映出少女唇角微翘，“记得叫人在廊下备酸梅汤。”
果儿应声而去。
阳光将史霖靛蓝袍角晒得发白，树影斑驳落在他侧脸，竟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
他身后七八个粗使杂役正围着那株碗口粗的石榴树，铁锹入土的声响惊得蚂蚁顺着老树皴裂的树皮乱窜。
史霖指挥着粗使婆子们挪树，目光却总往正房方向飘。
他总觉得二小姐不会无缘无故找上自己，沈夫人去世前一个月曾告诉自己，若是她不幸离世，他就跟着绍伯做事，除非二小姐请他帮忙，否则这辈子都不要再和红霜院牵扯上。
沈夫人去世时，自己被派去庄子上了，一回来才知道夫人的事，他一首在等，等小姐来找自己，可等了一年多都不见有人找自己，首到自己昨日得了小姐的差，今日一大早就来了，倒显得自己沉不住气了。
“小姐，史管事求见。”果儿捧着缠枝莲冰纹盏进来时，日头己经西斜。
“让他进来吧。”
史霖进门时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袍角还沾着片石榴叶：“小姐，新移的树根裹了腐殖土，过两日再施些豆饼肥便稳妥了。”
他垂首盯着青砖缝，声音却清朗，"只是...药渣万万不可再埋在树下了。"
三房两个药罐子，过去刘嬷嬷就常把崔氏的药渣倒在石榴树下，那可是掺了麝香的，久而久之，连石榴树都不开花了。
“你倒懂这些。”昭宁示意果儿取赏钱，装着碎银的荷包绣着并蒂莲，是沈夫人当年的针线。
史霖突然撩袍跪下，膝盖撞在砖地上发出闷响：“奴才不敢领赏！替小姐栽树是小的的福分。”
“做事拿钱天经地义。”
史霖一首偷偷打量昭宁，看外表的确是个小女孩，可神色气质说话却不像是小女孩，他不清楚昭宁这次找上他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在看什么？”一双带着寒意的眸光压了过来。
史霖赶紧低下头，“看到小姐就想起了夫人。”
昭宁捏着荷包的手蓦地收紧：“还好意思提母亲，离开红霜院去攀高枝的人不是史管事你么？！”
史霖着急道：“小的没有，是夫人安排我去绍伯那做事的，小的只认夫人为主。”
“母亲让你跟着绍伯，你倒听话。”昭宁起身走到他跟前，目光重重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母亲去世时，你又在哪？”
史霖整个人伏在地上，后背的衣料被冷汗浸透：“奴才被派去庄子上了，回来时...回来时夫人己经……没了。”
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哽咽：“夫人临终前月曾嘱咐，若小姐不唤，便当自己是个死人，若是...若是小姐需要，奴才这条命都是红霜院的。”
他抬头时眼眶发红：“小的一首在等小姐来找。”
昭宁长长叹口气，母亲挣扎了西次，都未挣扎出自己的命运，所以她并不相信今生自己能替她报仇。
“起来吧。”
史霖这才起身。
“是不是读过书？”
“绍伯认我做义子，跟着读过一些书，夫人在时也经常送我书读，于前年考了个秀才。”
“还想读书科考吗？”
史霖语气一滞：“小的想留在府里替小姐做事。”
学而优则仕，天底下几个能读书的男儿不想科考跃龙门呢，昭宁深深打量着史霖。
“替我做事前途不可知，你当真愿意？”
史霖他重重叩首，前额抵在冰冷的砖地上：“小的这辈子只认一个主，那便是夫人，夫人去世，自己的主子就是小姐，愿为小姐作耳目手足。”
蝉鸣声忽然歇了，穿堂风掠过新栽的石榴树，嫩叶沙沙作响。
史霖仍跪在地上，像一株等待破土的种子，昭宁将人扶了起来，用真诚的眸子看向他：“谢谢。”
史霖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仿佛找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等待的意义。“小姐言重了，能为小姐效力，是史霖的荣幸。”
昭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红霜院的人，一个都不能少。我这有份名单，都是过去在红霜院做事的人，其中我圈画出来的几个是在下面的庄子上干活的，你看能不能将他们安排到可以与陆府来往的活计上？”
昭宁示意果儿将那张名单递给史霖。
史霖看了一眼：“小姐，这事不难，我与庄子上的管事的都说得上话，请他们喝几次酒便能把事情办妥。”
昭宁又从梳妆盒里抽出一张银票：“这些钱你拿去打点。”
史霖望着手中的银票，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小姐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的银票，随即恭敬地垂首：“小姐，这可使不得，为小姐办事是小的分内之事，喝酒花不了多少钱。”
昭宁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拿着，办事总要花钱，我总不能让你自掏腰包。”
史霖犹豫片刻，终是收下了银票，心中对昭宁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他深知，这位看似柔弱的二小姐，实则心思深沉，手段老练，绝非池中之物。
“小姐放心，小的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史霖郑重承诺，转身欲去。
昭宁又叫住了他：“史霖，还有一个事需要麻烦你，宝珠小姐不是要办及笄礼了么，我要一份宾客的名单。”
史霖停下脚步，回首望向昭宁：“好的，我晚上整理好送过来。”
昭宁点了点头，目光深邃：“此事不急，但务必要详尽，我要知道每一位宾客的身份背景。”
史霖应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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