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昭宁窝在弈秋院没出门。
崔氏身体不好,老夫人免了崔氏的晨昏定省。
孙辈的女孩里,一个二房娇生惯养的宝珠,一个是丧父丧母的昭宁,宝珠咋呼,老夫人不喜。
老夫人一看到昭宁,就想起自己大儿子和沈氏,干脆两个孙女的请安都免了。
蝉声撕开暑气,昭宁站在红霜院的青砖影壁前,汗水顺着后颈滑进素麻衣领。
她望着廊下歪斜的竹帘——那是沈氏生前亲手编的,如今结满蛛网,在热风里咯吱作响。
“小姐! ”
扎双丫髻的小丫头从井台后蹦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出牙印的西瓜。
昭宁想了一会儿,对这个小丫头有一点印象,好像是叫果儿来着。
“果儿给小姐扇风。 ”小丫头甩开西瓜皮,抄起井台边的蒲扇猛摇。
凉风裹着井水腥气扑来,昭宁这才注意到她脚边堆着三西个沉甸甸的木桶,井绳勒痕深深嵌进她细瘦的腕子。
“其他人呢? ”
果儿扇子一顿,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转: “二夫人说红霜院用不上这许多人,春杏姐姐去浆洗房,秋棠姐姐调去大厨房...... ”她掰着沾满西瓜汁的手指,声音越来越小, “昨儿连守夜的张嬷嬷都叫二房借走了。 ”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昭宁转身往厢房走: “我去取几件旧衫。 ”
“小姐当心门槛! ”果儿突然冲过来。
然后单手提起半人高的樟木箱——那是沈氏装嫁妆的箱子,箱角包铜少说三十斤重。
昭宁愣神的功夫,小丫头己哼哧哼哧将箱子挪到廊下,额角汗珠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青黛姐姐走前特意嘱咐,说这箱子底压着夫人给小姐缝的夏衫。 ”
昭宁猛地回头: “你认得青黛? ”
果儿用袖子蹭了蹭鼻尖的西瓜籽,笑得露出豁牙: “青黛姐姐教我扎马步,说等我长到灶台高,就能给小姐当护卫啦! ”
“你给我当护卫?你看着比我还瘦呢。 ”
果儿突然蹲下抱住井台石墩,小脸憋得通红。青苔斑驳的巨石竟微微离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你...... ”
“我每日吃五碗饭呢! ”果儿撒手蹦起来,石墩落地震起一层浮灰。
她拿着蒲扇不停给昭宁扇着风,又献宝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几块压碎的茯苓糕, “青黛姐姐留下的,说小姐苦夏时就喂您吃这个。 ”
昭宁盯着糕点上熟悉的梅花印——这是沈氏最爱的金陵老字号。
热浪裹着记忆翻涌,她仿佛又看见母亲给她系襦裙丝绦: “我们宁儿穿月白云纹绡最好看...... ”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话出口的瞬间,昭宁自己都怔了怔。
果儿眼睛倏地亮起来,蒲扇 “啪嗒 ”掉进井里: “我给小姐搬箱子!扛包袱!赶夜路还能当打更的梆子! ”她抡起拳头捶了捶单薄的胸膛,腕上银铃铛叮铃乱响——正是青黛常戴的那串。
暮色染红窗棂时,昭宁抱着装夏衫的藤箱走出红霜院。
果儿扛着比她人还高的行李架跟在后面,竹架吱呀作响,上头堆着沈氏绣到一半的团扇、昭宁幼时的布老虎,还有青黛落在井边的木剑。
“小姐看路! ”果儿突然腾出一只手拽住昭宁衣袖。
前方竹林小径传来环佩叮咚,郑氏带着两个婆子拐过月洞门。
“哟,丧门星还知道回来收破烂? ”郑氏丹蔻指尖拂过藤箱,突然发力掀开箱盖。
月白云纹绡如流水倾泻,最上层的素麻寝衣赫然绣着 “宁 ”字。
果儿一个箭步挡在昭宁身前,行李架 “轰 ”地砸在地上。
郑氏被震得后退半步,金累丝步摇缠上竹枝: “反了反了!把这没规矩的—— ”
“二婶安好。 ”昭宁突然甜甜一笑,从箱子夹层抽出本《女诫》, “三叔说要考校我《内则》篇,侄女正要去回去温书呢。 ”
郑氏瞥见扉页陆峋的朱批,生生咽下后半句咒骂。
她甩袖离去时,昭宁盯着她裙摆沾的香灰——那是瑞鹤轩特供的沉檀,老夫人果然将管家权收了回去,正因为没了管家权,使唤不动别的地方的人,就来红霜院逞威风。
行至弈秋院,陆明澜正倚着紫藤架调丹青。
见果儿哼哧哼哧搬行李,他笔尖一抖,石青颜料泼了满纸: “宁妹妹从哪捡来个大力神童? ”
“这是果儿。 ”昭宁将藤箱搁在窗下,月白云纹绡在暮色里泛着莹光。
她抚过母亲绣的缠枝莲,忽然听见果儿在外头嚷嚷: “澜少爷的画纸飞树上啦!我给您够下来! ”
竹影婆娑,小丫头猴子似的窜上老槐树。
陆明澜仰头望着晃动的树冠: “宁妹妹身边,倒是净出奇人。 ”
昭宁将茯苓糕掰成两半,甜腻香气混着墨香弥漫开来。她望着果儿腕间叮当的银铃,轻声呢喃: “是啊...... ”
昭宁想青黛了,她己经7岁了,母亲教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很多事虽看得模糊,却也能摸着边际。
她不知道青黛去哪了,但青黛一定是去处理和母亲或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去了。
她不想让自己知道,那自己就不打探,让她安心去。
果儿进来,看见昭宁正在发呆: “小姐,您想什么呢? ”
“没什么,你随我去见见三婶吧。 ”
昭宁牵着果儿进门。
崔氏正倚着熏笼绣帕子,雪青缎面上并蒂莲才勾了半边。见昭宁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
“三婶母安好。 ”昭宁福身时,果儿学着她的模样弯腰,差点把怀里包袱甩到地上。
崔氏笑着道: “快坐,闻莺去取冰镇杨梅了。 ”她目光掠过果儿粗布衣襟上歪扭的补丁, “这是......? ”
“青黛姐姐回乡探亲了,果儿原是红霜院的洒扫丫头,侄女想着...... ”
“哎哟! ”崔氏突然轻呼, “瞧我这记性,早该给宁儿添个使唤人。 ”她腕间沉水香随动作漫开, “前日还同你三叔说,明澜那混小子都有一个书童一个嬷嬷...... ”
果儿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案头汝窑瓶嗡嗡作响。惹得崔氏笑出了声。
昭宁垂眸: “原是我思虑不周。红霜院如今只剩果儿一个,侄女想把她放在身边使唤。就首接带过来了。 ”
“该赔不是的是我。 ”崔氏忽地握住昭宁手, “你三叔成日泡在族学,我这身子骨又...... ”她掩唇轻咳起来。
闻莺端着琉璃盏进来时,果儿正盯着多宝格上的玉雕石榴咽口水。
崔氏松开昭宁: “闻莺,取两匹杭绸给果儿裁衣裳,再支二两银子的头面钱。 ”
“夫人,账房上月说...... ”
“从我体己里出。 ”崔氏截住丫鬟的话头,转头对昭宁笑得慈和, “好孩子,往后缺什么只管开口。 ”
“谢三婶婶垂怜。 ”她笑得眉眼弯弯,将果儿往前轻推, “还不磕头? ”
小丫头扑通跪下,青砖 “咚 ”地闷响。
闻莺笑着打趣道: “咱们院来了个活宝,以后可好玩了。 ”
回的路上,果儿摸着新得的荷包傻笑: “三夫人真和气,比二房那个夜叉强多啦! ”
昭宁望着紫藤架上新结的蛛网,轻声道: “去把杨梅送给明澜哥哥罢,就说我脾胃弱,受不得凉。 ”
“好嘞,我这就去。 ”
昭宁回到自己房内,想起了那只大藤箱。
藤箱掀开的刹那,蝉鸣骤然失声。
昭宁指尖触到最上层的月白云纹绡,凉意顺着经络往心口钻——这是沈氏去年立夏裁的。
“小姐看这兔毛斗篷! ”果儿送完杨梅汤回来,见昭宁在翻衣服,围了过来,从箱底拽出一团雪色,绒毛里滚出颗褪色的松子糖, “定是夫人藏给您的零嘴儿。 ”
昭宁捏着糖怔住。
去岁隆冬,她染了风寒咳得整夜难眠,沈氏搂着她哼江南小调,唇间呵出的白雾裹着松子香: “等宁儿及笄,阿娘给你缝件缀满明珠的斗篷...... ”
果儿又扒拉出件茜色罗裙,袖口金线绣的缠枝牡丹刺痛了昭宁的眼——这是今春郑氏赏给各房姑娘的料子,唯独漏了红霜院。
原来母亲夜夜挑灯,竟是把压箱底的嫁妆缎拆了重染。
“这件最好看! ”果儿抖开一件海棠红广袖曲裾,雀跃声戛然而止。
十二幅湘裙逶迤如血,领口密匝匝的珍珠,分明是套完整的及笄礼服。
昭宁踉跄扶住箱沿。
她记得自己生辰前夜,母亲指尖反复她发顶: “我们宁儿及笄那日,定要穿得比栖霞山的枫叶还艳...... ”当时只当是昏话,如今看来,母亲连自己及笄礼穿什么都想好了。
昭宁突然发疯似的翻检衣物——
居然有一套斩衰之服......
昭宁拿起衰衣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正正合身!
“小姐的手在抖。 ”果儿攥住她的腕。
窗外忽地滚过闷雷,暴雨前的热风掀起箱中罗帕。
昭宁抓住飘飞的绢纱,指尖抚过角落绣的童谣——
“月嬷嬷,照沟渠,宁儿笑,娘亲依...... ”
最后一句的 “依 ”字只绣了半。
为何会有一整套斩衰之服?
阿娘......早就预判了自己的命运么?
知道自己会死在女儿七岁的生辰上,所以早早的给自己备了这么多衣裳?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昭宁心中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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