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秋院的膳厅临水而建，竹帘半卷，暮色裹着荷香淌进来。
今日是昭宁第一天入住弈秋院，崔氏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桌子吃食，叫上三爷陆峋和儿子陆明澜一起用膳。
平日里，三爷陆峋忙族学的事宜，不见的日日在家里吃饭，而崔氏和陆明澜两个身体都差，常年吃着汤药，也鲜少一块用膳。
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块的机会比较难得，崔氏脸上笑容都多了几分。
昭宁盯着青瓷碗里浮动的虾仁，筷尖戳破薄如蝉翼的云吞皮。
“宁丫头吃不惯淮扬菜？ ”陆峋搁下银箸。
昭宁慌忙摇头，云吞含在嘴里忘了咽，自己是好久没和人一块吃过饭了。
“可有识字？ ”陆峋掌管族学后，就改不了这破毛病，逢人就爱问学业。
“识得几百个字。 ”昭宁没有说实话，阿娘早就带她通读了《国语》《左传》《史记》。
《资治通鉴》还没读完她就去世了，但是阿娘曾说不要告诉别人她读过这些书。
崔氏轻咳一声，知道自己丈夫那老毛病又犯了，忘记昭宁是女娃娃了： “你三叔这别的东西没有，书倒是有不少，你三叔书房里藏了套《山海经》，明日让明澜带你去取。 ”
陆明澜正咬着筷子尖打量昭宁，过去他就很喜欢这个妹妹，以前她刚出生时，自己还抱过她呢。
她那时对自己笑得可甜了，导致自己一回来就和母亲嚷嚷要个妹妹。
烛火跃过陆明澜病白的脸，在鼻梁投下一道淡影： “父亲总说女子读书易移性情—— ”他突然倾身凑近，琉璃瞳仁映出昭宁睫毛的翕动， “可若都像宁妹妹这般玉雪可爱，移了又如何？ ”
“啪！ ”
陆峋的乌木筷重重拍在缠枝莲纹碟上，震得蟹粉狮子头颤了颤。
陆明澜缩回身子，嘴角却仍噙着笑。
“君子不妄议女子，你的规矩都就着药喝了？ ”陆峋眉心皱成川字，转向昭宁时声调陡然温和， “书房钥匙在闻莺处，戌时前归还即可。 ”
“是，多谢三叔。 ”昭宁恭顺道。
“宁妹妹的手真好看。 ”陆明澜不知何时绕到她身侧，悄声道。
“陆明澜！ ”
崔氏帕子掩住骤然急促的咳嗽，陆峋己霍然起身。
“去把《礼记·内则》抄十遍。 ”陆峋的声音像族学堂前的戒尺，掷地有声。
陆明澜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衣摆，临出门前冲昭宁眨眨眼： “明日给你画幅《狸奴扑蝶图》可好？ ”
昭宁对陆明澜回了个浅浅的笑容。
晚风卷着药香灌进来，崔氏轻轻握住昭宁冰凉的手： “好孩子，吓着了吧？明澜惯爱胡闹，你只当他是只聒噪的雀儿。 ”
腕间沉水香混着什么别的味道丝丝缕缕缠上来，昭宁忽然想起母亲临走前的话——
“不能相信陆家的每一个人。 ”
三婶婶这一家也不能相信么？自己好久没感受到家的温暖了。
“宁丫头是不是被你二哥吓着了？ ”
昭宁低头舀起冷透的云吞，热雾蒙住眼底翻涌的暗潮。窗外蝉鸣震耳欲聋，她听见自己童稚的嗓音混在风里：
“宁儿喜欢这里。 ”
崔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昭宁的手背， “喜欢就好，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
晚餐过后，昭宁被崔氏安排在了陆明澜对面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雅致而温馨，窗外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让昭宁感到一丝宁静。
夜深人静时，昭宁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阿娘，想起了红霜院，想起了那些冰冷的回忆。
但此刻，她感受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这是崔氏和陆明澜给她的。
弈秋院。
昭宁蜷在石凳上翻《水经注》，这是在三叔的书房拿的，三叔有不少好书，可是书页边角叫陆明澜画满了憨态可掬的狸奴。
檐角铜铃响了三声，她抬眼便见陆明澜从月洞门窜进来。
雪青襕衫沾满墨点，活像只打翻砚台的猫，后面跟着气喘吁吁拎着书匣的侍墨。
要不是自己在弈秋院住了一段时间，自己绝不相信这么活泼的陆明澜会是个病秧子，明明生动的很。
“宁妹妹快看！ ”他哗啦抖开一卷泛黄的宣纸， “今日在族学他们打赌，金陵城再寻不出比你眉眼更灵秀的姑娘—— ”
昭宁瞄了一眼，竟是一叠女子的小像，也不知陆明澜从哪搞到的。
昭宁指尖按着 “汨罗江 ”三字，墨迹在暑气里洇开： “二哥又拿我作筏子。 ”
陆明澜倚着紫藤老根： “我同他们说，我妹妹睫上能停蝶，唇珠可盛露，那帮俗人非说我是癔症。 ”
他突然凑近，松烟墨混着药香扑在昭宁耳畔， “好妹妹，让我画幅小像堵他们的嘴罢。 ”
书脊 “啪 ”地合拢： “母亲新丧，我还在孝期。 ”
陆明澜的笑意凝在嘴角。他记得半月前撞见昭宁对着件素麻寝衣发呆，衣襟上歪歪扭扭绣着 “宁 ”字。
“是二哥唐突了。 ”他忽地展袖扫落石凳上的落花，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 “东街王瘸子家的桂花糖，我排了半个时辰队呢。 ”
她垂眸掰下半块糖，剩下的推回去： “蛀牙。 ”
陆明澜也不恼，自己拈了块糖含进嘴里，含糊道： “甜，真甜。 ”
昭宁低头继续看书，陆明澜却没了心思，盯着昭宁的侧脸发起呆来。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挂着的一幅《洛神赋图》，曹植笔下的洛神便是这般，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含情。
“宁妹妹，你说这世间真有洛神吗？ ”陆明澜冷不丁开口。
昭宁从书里抬头，莫名所以： “二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
陆明澜嘿嘿一笑： “今日族学里先生讲《洛神赋》，我便想起了你。 ”
昭宁脸颊微红，嗔道： “二哥胡说什么。 ”
陆明澜却正色道： “我可没胡说，宁妹妹你就像那洛神一般，清丽脱俗，不染尘埃。 ”
昭宁跑回了自己房内，不再理他。
暮色漫过，陆明澜蹲在廊下逗弄闻莺养的虎纹猫。
昭宁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去，见他用狼毫蘸了朱砂，正往猫儿额间点胭脂。晚风卷着碎语飘进来：
“......那厮竟说宝珠比昭宁标致，哈！她那雀斑都能给钦天监当星图了...... ”
昭宁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能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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