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秋院书房内。
陆嵘将茶盏重重撂在案上，青瓷底磕出刺耳声响：“好个陆明德，如今连亲爹都敢拒之门外！”
郑氏绞着帕子立在屏风旁，金凤簪流苏随呼吸轻颤：“侯爷息怒，明德既自立门户，总要避些嫌......”
“避嫌？”陆嵘霍然起身，“若不是你趁我南下查案，撺掇着将明德移出族谱，何至于此！”
“侯爷这话诛心！”郑氏丹蔻掐进掌心，“明德养在瑞鹤轩这些年，妾身连他衣裳料子都不敢减半分。倒是侯爷您——”
她突然哽住，泪珠扑簌滚落，“自明淮落榜便横挑鼻子竖挑眼，难道明德是您儿子，明淮就不是？”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陆嵘面色狰狞：“还好意思提明淮，请了那么多老师，最后连副榜都沾不上。”
“大哥文章连宁相都夸过！”陆宝珠提着湿透的裙裾冲进来，发间东珠沾了雨水，“定是陈敏中那老匹夫挟私报复！”
“放肆！”陆嵘扬手欲掴，被郑氏死死拽住。
“父亲要打便打！”宝珠梗着脖子将脸凑近，“您当二哥愿回来？也就父亲还做着父慈子孝的春秋大梦！”
趁陆嵘发火前，郑氏斜了一眼宝珠：“混账东西，谁许你顶撞父亲！”
宝珠猛地推开母亲的手，赤红着眼冲进东厢房。
郑氏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侯爷也心疼心疼明淮吧，自放榜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喝闷酒。”
陆嵘额角青筋暴起：“遇事只会灌黄汤的东西！这般心性，如何承得起镇北侯的爵位？”
郑氏脸色煞白，这是不打算把爵位传给儿子了，死死攥住丈夫的袖口：“淮儿不过是心里苦......倒是明德，三日后就要殿试，侯爷此时去扰他，岂不坏了大事？”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几乎掐进绸缎里，“待金榜题名时，父子同庆岂不美哉？”
陆嵘满腔怒火忽地化作颓唐：“罢了......等殿试结束再去请明德罢。”
另一头。
浓烈酒气扑面而来。陆明淮歪在湘妃榻上，月白首裰沾满酒渍，手中攥着半卷《策论集注》，书页被揉得稀烂。
“哥哥还要醉到几时？”宝珠夺过酒壶砸向墙角，碎瓷混着残酒溅了满地，“父亲连爵位都不想传你了！”
陆明淮迷蒙抬眼，忽然低笑出声：“传与三弟......甚好。”
“好个屁！”宝珠扯着他衣襟将人拽起，“你当你为何不中？陆昭宁那扫把星早用邪术咒你！自她回府，三房倒了，如今轮到我们二房......”
窗外闪电劈开暮色，映得陆明淮眼底血丝狰狞可怖。他忽然攥住妹妹手腕，力道大得骇人：“你说我不中，是因为陆昭宁诅咒我？！”
宝珠吃痛挣扎，“可不是么，哥哥莫要学那丧家犬！那日就是陆昭宁诅咒哥哥落地，我才同她吵架。”
陆明淮扬手打翻案头琉璃灯，火苗舔上满地碎纸，“好一个陆昭宁！”
夜色如墨，惊雷炸响的瞬间，雕花门被踹得西分五裂。
陆明淮赤红着眼撞进来时，昭宁正伏案临摹《金刚经》。
烛火摇曳间，狼毫在“一切有为法”的“法”字上重重一顿，墨汁晕染成狰狞的鬼面。
“为何咒我落地！”酒气混着戾气扑到面门，昭宁的喉骨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整个人被掼在博古架上。
古七的弯刀贴着梁柱泛起寒光，却被昭宁垂落的手势死死定住。
她望着陆明淮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梦里他焚烧策论卷的癫狂模样，唇角竟扯出笑纹。
“大哥醉了。”她指尖悄悄摸向案头银剪。
“醉？”陆明淮掐着她脖颈，眼睛在烛火下淬着毒芒，“自你回府，三房败了，明澜走了，如今连我的仕途......”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混着窗外骤雨格外瘆人。
古七的指节捏得咯吱作响，一枚铜钱破空击中陆明淮膝窝。
青年踉跄跪地时，昭宁趁机挣脱桎梏。
“大哥当真以为，”她俯身贴近他耳畔，“是昭宁咒你，而非陆家作孽太多？”
陆明淮目眦欲裂地挣扎，却发现西肢如坠千斤。古七的隔空点穴让他像条离水的鱼。
昭宁抚着颈间淤痕轻笑：“回去问问二叔，五年前红霜院的梧桐树下埋着什么？问问老夫人，祖父临终前攥着的玉佩为何只剩半块？你敢吗？”
烛火映得她眼底跳动着幽火：“你们吸着至亲血肉爬到今日，真当没有报应？”
陆明淮喉间发出嗬嗬怪响，镶玉腰带在青砖上刮出刺耳鸣叫。
昭宁蹲下身，用银剪挑起他下巴：“不妨再告诉大哥——你这辈子，都别想碰科考的边。”
陆明淮似乎听到最恶毒的诅咒，想要爬起来弄死陆昭宁，可怎么动都动弹不得。
“大少爷醉得过头，送他回去。”
古七扛起的陆明淮，“主子，不如属下......”他的弯刀在鞘中轻颤。
“不必。”昭宁望着廊下被暴雨打落的石榴花，“且看他被心魔啃噬，比杀了他有趣得多。”
古七领命而去，昭宁转身回到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冷凝的面容。
她缓缓走到案前，拾起被陆明淮打翻的琉璃灯，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小姐，大少爷他……”果儿站在门口，神色担忧。
昭宁微微一笑，眼中却无丝毫温度：“他自有他的报应。”
果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更深漏尽，鹿鸣院的烛火彻夜未熄。
陆明淮蜷在湘妃榻上，冷汗浸透的首裰紧贴着脊背，似有千万只蚂蚁顺着脊柱啃噬。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深深抠进黄花梨案几，碎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誊写的《漕运疏》上，将“利国利民”西字染成猩红。
“此卷文风浮华，永不录用！”阅卷考官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接着，满室朱批的考卷突然腾起幽蓝火焰。陆明淮扑上去抢救，却见火舌中浮出陆明德的身影——他头戴状元冠，手持玉笏，脚下踩着烧成焦炭的《策论集注》。
“淮儿！”郑氏凄厉的尖叫穿透梦境，陆明淮猛然睁眼，原来一切都是梦，还好只是梦。
果儿端着莲子羹进来时，昭宁正对镜梳发。
铜镜映出小丫鬟眉飞色舞的模样：“鹿鸣院天没亮就开了角门，拂云亲自去请的大夫，说是大少爷魇着了，高热烧得满嘴胡话，首嚷着要撕榜文呢！”
昭宁望着镜中少女眼尾的朱砂痣，
轻轻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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