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轩的琉璃宫灯高悬，映得满堂金玉生辉。
老夫人端坐主位，佛头青缂丝褙子衬得面色红润，枯瘦的手着紫檀拐杖，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陆明德身上。
“今日中秋，难得阖家团圆。”老夫人嗓音沙哑却透着喜气，眼角皱纹堆起，“明德高中状元，是陆家百年未有的荣耀。来，先饮此杯！”
众人举盏应和，金杯相撞声清脆如碎玉。
陆明德一袭月白首裰，起身时衣摆纹丝未动，颔首道：“全赖祖母教诲。”
他仰头饮尽，喉结微动，余光却瞥见陆明淮捏着杯盏的指节泛白。
“柳姨娘好福气啊。”郑氏笑吟吟道，“从前藏在瑞鹤轩不声不响，如今倒成了凤凰。”
柳姨娘一身茜色襦裙，鬓边新打的点翠步摇随呼吸轻颤。
她闻言垂首：“妾身卑贱，全仗老夫人怜惜明德。”
“母亲这话差了。”陆宝珠突然轻笑，赤金璎珞在颈间晃出刺目光晕，“三哥如今自立门户，旁人论起来只会说三哥坚贞可贵。”
席间霎时死寂。
陆嵘重重撂下酒盏，江牙海水纹蟒袍泛起寒芒：“宝珠，慎言！”
“父亲莫恼。”陆明德忽地开口，声如碎冰落玉盘，“明德既己出族，今日不过是应祖母相邀赴宴。”
他转眸看向老夫人，笑意未达眼底，“族谱一事，不必再提。”
老夫人手中佛珠“咔”地一响，正要开口，忽听陆峤举杯笑道：“明德这般气度，倒让我想起大哥当年。”
他玄色蟒袍松松垮垮，玉带斜斜系着，俨然刚从马球场赶来，“临川还让我带话，说明德若愿入翰林，她可向陛下举荐。”
“公主有心了。”老夫人趁机截过话头，浑浊眼珠紧盯陆峤，“听闻公主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如今可大安了？”
陆峤执壶的手一顿，酒液洒湿袖口金绣螭纹：“不过是胎里带的弱症，将养着便是。”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喉结滚动间掩去眼底闪烁。
“胎里带的？”老夫人指尖叩着案几，翡翠戒指撞出脆响，“老身怎么听说公主府上月请了太医署半数的妇科圣手......”
“母亲。”陆峤突然抬高嗓音，“这等琐事何须您操心？今日中秋，合该说些开心事！”
陆昭宁缩在末席，捧着青瓷小碗舀桂花圆子，耳朵却留心着桌面上的声音。
陆明玉今日没来，不知是不是回去之后挨打了，西叔话语含糊，公主诞下死婴一事定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她目光掠过神色各异的众人：陆明淮机械地咀嚼蟹肉，蟹壳在盘中堆成小山；
陆宝珠正捏着银箸戳向盘中蟹粉狮子头，丹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柳姨娘借着斟酒贴近陆明德，茜色衣袖扫过他膝头，被陆明德躲过。
“宁丫头。”老夫人忽然唤她，“坐那么远作甚？去敬你三哥一杯茶，同你三哥好好说，他在外头住着，可没有家里舒服。”
昭宁指尖一颤，老夫人看出自己和陆明德走得近了？还是只是随口一提？
她垂首应诺，执起茶杯行至陆明德身侧。
“三哥如今是天子门生，每日心头有千八百件事，可还记得瑞鹤轩的枇杷树？”她低声轻笑，偷偷递给陆明德一个无奈的表情。
陆明德仰头饮尽，喉间滚出低语：“树挪死人挪活，妹妹聪慧，当知进退。”
陆宝珠也端起茶杯来到陆明德跟前：“三哥，妹妹也敬你一杯，祝愿三哥前程似锦，早日在府前挂扁。”
陆明德望着陆宝珠，目光温和却带着疏离：“多谢妹妹。”
言罢，他轻轻碰了碰陆宝珠的茶杯，一饮而尽。
陆宝珠作为女孩，心思敏感，她隐隐看出自己这个三哥似乎和陆昭宁更加亲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子暗火。
陆明淮素来温润，此刻却眼眶赤红，月白首裰沾着酒渍，似困兽挣破牢笼。
郑氏慌忙去扯儿子衣袖，却被他甩开。
“三弟，我也敬你一杯，咱是男儿身，可不能像两个妹妹般喝茶了。”
陆明淮说罢，他执起酒壶，就要往陆明德的茶杯里倒酒。
“大哥客气了，茶酒皆宜，最重要的是心意。”言罢，他一饮而尽，目光却紧紧锁住陆明淮，两人的战火在彼此对视中蔓延。
老夫人笑着道，“就该兄友弟恭嘛，淮儿这次秋闱受挫，明德，你既高中状元，合该帮衬兄长。”
陆明德着酒盏边缘，忽地轻笑：“祖母说笑了。明德现在尚且是一介白衣，如何帮衬侯府嫡子？”
“刚刚你三叔不是说公主可以替你去陛下面前说情，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入职翰林。”陆嵘插嘴道。
“父亲当真愿意孩儿走公主的路子吗？”陆明德看向陆嵘，目光灼灼。
陆嵘语气一滞，难道明德己经看出自己的打算了？若是明淮高中，他势必要慢慢同公主割席，可现在高中的是明德。
“祖母、父亲，明德究竟入仕何处，听陛下旨意吧。”
陆嵘点点头，老夫人也不再说起这个话题。
“许嬷嬷，去把月饼拿来，分给各个小辈。”
许嬷嬷应声而去，不多时，便端着一盘盘精致的月饼走了过来。
月饼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瑞鹤轩，昭宁拿起一块莲蓉月饼，轻轻咬了一口，细腻的莲蓉在口中化开，甜而不腻。
“明德，要不要今日住在府里，你的屋子每日都有人清扫。”老夫人依旧慈爱有加的模样。
“谢祖母，今夜孙儿还是要回去，明日通政使陈敏中大人家办宴，己经同他府上管家说好，明日会来槐荫里接我。”
一而二被拒绝，老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既如此，就不留你了，我乏了，你们慢慢吃。”
大家起身目送老夫人离开。
陆嵘目光在陆明德身上转了转，想说什么又忍住，再等等看吧，等授官一事有了眉目再说。
随后，陆明德告辞。
“三哥。”她鬼使神差地跟出去，掌心还攥着块没吃完的月饼。
陆明德驻足回眸，眼里映着冷月。
“三哥真要入翰林？”她将月饼掰成两半，递过裹着莲蓉的那边。
“不，若是留在金陵，陆家还会不死心让我重回族谱，我要让他们彻底绝了这个念头。”
“三哥你是想外放？你可是状元郎。”
陆明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外放历练一番，对我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况且，陛下也未必会让我留在金陵。”
昭宁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担忧：“那三哥可曾想过外放之地，会是何处？”
陆明德摇了摇头：“陛下圣心难测，此事我亦无法预料。”
随即又道：“我若不在金陵，你切忌和二房硬碰硬，收起你的锋芒，以古七的能力能保护好你。”
昭宁轻轻点头，眼中有着对陆明德决定的尊重与理解：“三哥放心，我明白的。”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小径上，两人并肩而行，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陆明德忽地停下脚步，“到这吧，我回去了。”
陆昭宁望着他消失在月门后的背影，忽觉满庭桂香都浸着寒光，三哥为了脱离陆府竟不惜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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