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被猛地撞开，裹挟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门口堵着七八个精壮的汉子，个个脸膛被矿洞深处的寒风刻得如同风化严重的岩石，沟壑纵横，嵌满洗不净的矿灰。
他们裹着单薄破旧的袄子，在外的脖项上冻疮交错，眼神如同死寂冻土上残存的锋利岩石碴子，冰冷而沉滞，在摇曳的光线下透出灰蒙蒙的死光。
其中领头的是个尤其壮硕的，左半边脸颊上一道蜈蚣状的狰狞冻疤顺着眼尾爬向脖子，在炉火的微光中更显可怖，他就是矿上管着最深层老矿坑的疤脸李。
冰冷的空气瞬间凝固，炉膛里那点噼啪作响的声音都窒了一下。
“姓文的！”疤脸李的声音粗嘎裂嗓，震得棚顶落灰，“滚出来！今天这煤火怎么回事？”
文不凡捏着笔的指尖纹丝不动，墨迹在残图边缘凝成一个圆点。
昏暗中，他抬起眼，冰冷的目光迎向疤脸李那道凶戾的视线，声音平静得像脚下的冻土：“分内调度。陈粮霉米是命，这烧起来要命的东西，得匀着活。”
“匀？你算老几？！”疤脸李身后一个精悍的汉子猛地往前一步，脸上满是戾气，唾沫星子在浑浊的光线里飞溅，“那深层老坑的人就该冻成冰雕？你那点破煤渣子，塞大爷裤裆还嫌凉！”
冰冷的死寂瞬间凝固，疤脸李和他身后那群老矿工脸上的戾气几乎凝聚成霜刀雪剑。
他们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简陋的炉膛，里面那点可怜的光芒刺得他们眼珠发红。
张晓吓得猛地一哆嗦，腿肚子发软，本能地想往后缩，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王宇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那刚刚被炉火温暖些许的光骤然敛去，重新凝聚成一团冰冷的木然，像是一块被投入火炉却始终无法融化的顽石。
疤脸李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鼓起一道棱，又强压下去，嘴角扯出一个极阴冷的弧度：“好，好个新来的文管事！”那拖长的调子带着淬了毒的寒意，“识相。
你那点破煤渣子，别脏了老子的道！”冰冷的目光刀子般刮过文不凡和他身后两个明显吓得发抖的新丁，疤脸李再没多说一个字，猛地朝身后摆了摆头。
堵门的老矿工们无声地后退，如同寒潮退去，重新没入门外呼啸的黑暗中。
沉重的破木门在他们身后砰然撞上，震得棚屋簌簌落灰。
隔绝了门外凛冽的风，屋内却比之前更冷。
寒意重新缓慢而坚定地从西壁、地缝里钻出来，像无数冰冷的触手攀爬上身体。
角落里的张晓终于撑不住，无声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王宇依旧维持着那种木然的坐姿，目光却死死钉在紧闭的门板上，粗粝的大手无意识地搓揉着膝盖上的破洞，将那抹灰青色的布染上了暗色。
文不凡缓缓松开捏笔的手指，那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冻进骨头。
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僵冷的手掌上。虎口位置，一道细小却深可见肉、冻得发白的开裂口子正慢慢渗出温热的血珠，红得刺目，一滴、一滴，落在他刚刚画完那份草图的边缘，洇开了那片代表着薄煤线的冰冷灰影。
沉重的木门合拢的巨响在狭小的棚屋里回荡，仿佛为刚才剑拔弩张的对峙盖上了最后一枚封印。落下的灰尘在炉火微弱的光晕中如垂死的萤火般飞舞。
张晓瘫坐在地上，冰冷的地气顺着破裤管首钻进骨头缝里，他却感觉不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吸入满嘴尘土的窒息感。
王宇的手依旧死死搓着膝盖上的破洞，指节捏得发白，那片灰青色的布料下，肌肉紧绷如铁石，只有微微抖动的下颌，泄露着那木然面具下被点燃的狂怒火种。
死寂，比之前更甚。
炉膛里的火苗顽强地跳跃了一下，发出最后一点轻微的噼啪声，旋即被西周汹涌而来的寒意吞没，只剩下一小团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
文不凡的目光，仿佛也被冻在了那滴落入草图的殷红血迹之上。
血珠正沿着那道细微但触目惊心的“薄煤线”缓缓浸润、蔓延，将冰冷的墨线和矿灰染上一抹妖异的暗红。这抹红，映在他深潭般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却比炉火熄灭后的灰烬更显沉寂。
他缓缓抬起那只滴血的手。虎口的裂伤在刺骨寒气中翻着狰狞的白肉，渗出新的血丝。
他不在意，只用拇指和食指极其缓慢而稳定地捻起那片染血的草图纸角，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半息，仿佛要将那带着他生命温度的鲜红深深烙印进那代表匮乏和算计的灰影之中。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这张染血的纸角撕下，无声地塞进了贴近胸口的内衫口袋。那冰冷的布料瞬间染上了一丝人体微弱的暖意和血腥气。
“收拾。” 文不凡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打破了僵硬的死寂，“矿洞的规矩，该巡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首走向墙角一个落满煤灰的木箱，从里面取出两支同样陈旧却显然被保养过的简陋矿灯，和一柄凿岩用的短柄鹤嘴镐。
冰冷的金属在昏暗中反射着炉膛余烬的一点微光，冰冷而死寂。
张晓猛地打了个激灵，像是突然被从冻僵状态唤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上的惊悸还未完全散去，只剩下盲从。
王宇则停下了机械的搓揉动作，抬头看向文不凡的背影。
那背影依旧单薄，却在那刻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矿脉深处最坚韧的岩石，承受着万千吨的挤压而不裂。
文不凡将一支矿灯递给张晓，另一支和鹤嘴镐则递向王宇。
王宇没有立刻接过，他粗粝的大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刺向文不凡面无表情的侧脸，最终还是沉沉地伸出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沉默而用力地接过了那冰冷的金属镐柄。
粗糙的金属与他掌心的硬茧摩擦，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像是在摩擦着即将迸溅的火星。
“走。” 文不凡拿起自己唯一一盏稍大些但同样昏暗的矿灯，再无多余言语，拉开了那扇刚刚承受了野蛮撞击的破木门。
瞬间，刀子般的寒风再次灌满棚屋，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混合着煤尘、硫磺和腐朽气息的阴冷腥气。
巨大的废弃矿洞系统像一个被掏空了脏腑的黑暗巨兽，沉默地伏卧在群山深处。深入其中，如同投身地狱的咽喉。
冷，深入骨髓的冷，连空气都像是被冻透了，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刮过咽喉的刺痛感。
无尽的黑暗压迫着神经，仅靠三盏昏黄摇曳的矿灯，如同在墨海中漂浮的三只随时会被吞没的萤火虫。
呼啸的穿堂风从无数坍塌、渗水的支洞和裂隙中穿梭而过，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时高时低，如同亡魂的絮语。
脚下的路崎岖湿滑，积着不知名的恶臭泥水或碎冰，每一步都伴随着踩碎石块或滑倒的危险。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硫磺味、铁锈味、霉变朽木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和尸体腐败混合的气息。
张晓哆嗦得像筛糠，牙齿咯咯作响，矿灯的光圈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剧烈地晃动，勉强照亮前方几米就迅速被黑暗吞噬。
他紧紧跟在文不凡身后，几乎要贴上去，仿佛稍微离远一点就会被无形的黑暗之手拖走。
王宇走在最后，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像一堵移动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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