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食堂后厨的空气，比昨天更加粘稠沉重。劣质煤烟、隔夜油垢、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仿佛渗进墙壁里的绝望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苏振依旧埋首在那只巨大的洋铁盆前。冰水刺骨，油腻的碗碟滑不溜手，冻得通红的双手早己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刮擦的动作。但今天，他的神经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寸感官都开到最大，像最灵敏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后厨的每一个角落，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或动静。
傻柱塞回他手里的那沓粮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棉袄内衬深处，也烫在他的神经末梢。傻柱那句“后厨有内鬼”的低吼，更是在他脑子里反复轰鸣。这沓粮票是怎么被藏进窝头的？谁干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倒卖？还是有更深的图谋？傻柱昨天中午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精准地将“炸弹”塞给许大茂，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取回粮票…这一切都表明，傻柱不仅知道内情，而且很可能在暗中监视着什么！
“嘿！新来的！发什么呆？水都溢出来了！” 孙胖子粗哑的呵斥又在旁边响起，带着惯常的轻蔑和不耐烦。他正费力地拖着一个半人高的、装满土豆的麻袋往墙角挪，的身躯蹭着油腻的地面。
苏振猛地回神，发现洗碗盆的水果然快溢出来了。他赶紧关掉水龙头，闷声道：“知道了。” 手上动作加快，冰水溅起，打湿了裤脚。
“孙胖子！你他妈眼珠子长屁股上了？看不见老子要的葱姜？” 傻柱洪亮的嗓门从灶台那边炸过来，锅铲刮着大铁锅，发出刺耳的噪音，“赶紧的！剥好了送过来！耽误了开饭，老子把你当葱爆了！”
“哎！来了来了！” 孙胖子被吼得一哆嗦，也顾不上找苏振的茬儿了，赶紧撅着屁股去墙角的筐里翻找葱姜。
苏振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孙胖子。是他吗？这胖子看着粗鄙贪婪，倒卖粮票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但昨天藏粮票的手法，似乎又不像这种粗人能想出来的…把粮票藏在刚蒸好的窝头底下，利用水汽和热气掩护，既隐蔽又能快速转移…这需要胆大心细和对食堂流程的熟悉。
他一边洗碗，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感知的触角伸向整个后厨。角落里，两个帮工在低声抱怨定量又少了。配菜案板前，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又快又急。蒸笼那边，巨大的白气正翻滚着涌出…蒸窝头！
苏振的心猛地一跳！他状似无意地端起一摞洗好的碗，走向取饭窗口那边晾碗的架子。路过蒸笼架时，他的脚步放慢，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正在冒气的蒸笼。负责看蒸笼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姓陈，大家都叫他老陈头，佝偻着背，正拿着根细铁钎子，专注地戳着最上层笼屉的窝头，检查生熟，动作一丝不苟。
苏振的目光在老陈头枯瘦、布满老茧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手稳如磐石，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精准。是他？苏振心里打了个问号。老陈头看起来老实巴交，不像有胆子干这种事的。
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蒸笼架最底层、靠近墙根阴暗角落的一个笼屉边缘，似乎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窝头颜色的粉末！黄白色的，像是…玉米面？而且位置很刁钻，不蹲下来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苏振脚步未停，端着碗走向晾碗架。放下碗时，他借着弯腰的动作，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角落。没错！是玉米面粉！而且，那附近的墙根地砖缝隙里，似乎还卡着一点…干枯的草梗？那草梗的颜色和形状…苏振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西合院中院墙角堆着的几捆引火的干草！是西合院里的那种干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西合院？玉米面？粮票？
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瞬间成型！昨天失窃的粮票…西合院墙角那种干草…现在后厨蒸笼角落的玉米面粉和同样的干草屑…难道说…那个偷粮票的贼，不仅把赃物转移到了食堂，还利用蒸窝头的环节进行隐藏和传递？！甚至…这个贼，很可能就住在西合院里！棒梗那张蜡黄的小脸和他溜去前院时鬼祟的身影，猛地浮现在苏振脑海！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放好碗，又走回洗碗盆。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的沸水：西合院失窃，赃物转移食堂窝藏，利用蒸窝头传递…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西合院和轧钢厂食堂这两个看似独立的空间，通过某种隐秘的通道连接了起来！而那个通道…很可能就是那个瘦小的、像耗子一样灵活的身影！
“开饭了——！准备！” 傻柱一声炸雷般的吆喝，打断了苏振的思绪。
食堂大厅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苏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念头，走到窝头笸箩前，准备开始分发。他今天格外小心，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窝头，尤其是那些形状稍有异常的。但今天似乎风平浪静，没有发现任何夹带。
秦淮茹又准时出现在窗口，拿着那个大号铝饭盒，眼神带着惯常的柔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柱子兄弟那份…”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局促。苏振照例给她打了满满一勺菜和两个大窝头。秦淮茹接过饭盒时，手指似乎无意中擦过苏振的手背，冰凉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抬眼看了苏振一下，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着感激、忧虑，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她没说话，抱着饭盒匆匆挤出了人群。
许大茂没来。窗口外长长的队伍里，没有他阴沉的身影。苏振的心沉了沉。许德禄刚死，他今天大概不会来食堂了。
分发窝头的工作机械而忙碌地进行着。就在午饭高峰即将过去，排队的人流变得稀疏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像条滑溜的泥鳅，从取饭窗口侧面、靠近后厨入口的阴影里钻了出来！
是棒梗！
他穿着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红星轧钢厂”字样的破旧铝饭盒，饭盒盖子都没盖严实，里面空空如也。他猫着腰，一双贼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最后落在了苏振手边那个装着剩余窝头的笸箩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饥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寻找猎物的机警。
“喂！哪来的小崽子？滚出去！食堂重地，闲人免进！” 孙胖子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尖着嗓子呵斥起来，挥舞着手里油腻的抹布。
棒梗被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往后一缩，但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笸箩里的窝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孙胖子！嚷嚷什么！” 傻柱的声音从灶台那边传来，带着一丝烦躁。他掂着大勺走过来，看到是棒梗，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但眼神里的锐利却似乎缓和了一瞬。“棒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妈呢？”
“傻叔…” 棒梗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眼神躲闪，攥着空饭盒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我饿…我妈…我妈还没下工…” 他一边说，一边又飞快地瞟了一眼窝头笸箩。
傻柱看着棒梗那蜡黄的小脸和空空的饭盒，浓眉拧着，那张惯常混不吝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秦家孤儿寡母的同情，有对贾张氏刻薄的不满，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食堂油烟气的心软。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操！饿死鬼投胎啊！” 骂归骂，他却没赶人，反而扭头对苏振粗声道：“苏振！给他拿两个窝头！麻利点！”
苏振没说话，依言从笸箩里拿起两个温热的窝头。就在他准备递给棒梗时，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棒梗那双沾满泥污和冰碴的破棉鞋鞋帮上，赫然粘着几点极其细微的、黄白色的粉末！和蒸笼角落发现的玉米面粉一模一样！而且，在棉袄的袖口内侧，似乎还勾着一小截极其细小的、枯黄的草梗！和墙缝里卡着的那种干草如出一辙！
苏振的心脏猛地一缩！果然是他！西合院失窃的粮票，食堂蒸笼角落的玉米粉和草屑，棒梗鞋上的粉末和袖口的草梗…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瞬间串起！指向这个瘦小的、一脸饥饿的男孩！
他不动声色地将窝头递过去，动作平稳。棒梗几乎是抢一般抓过窝头，看都没看苏振一眼，转身就想跑。
“等等！” 苏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棒梗逃跑的动作瞬间僵住。
棒梗猛地转过身，小脸上充满了警惕和一丝惊惧，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兽，下意识地将窝头往怀里藏了藏，眼神慌乱地扫过苏振，又扫过皱着眉的傻柱和一脸不耐烦的孙胖子。
苏振没看他，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他那双沾着玉米面粉的破棉鞋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针，扎进棒梗紧绷的神经里：
“鞋…脏了。蹭上白面了。” 他刻意把“玉米面”说成了更金贵的“白面”。
棒梗的身体明显一僵！小脸瞬间褪去血色，变得煞白！他下意识地飞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帮，又猛地抬头，撞上苏振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怀里揣着的、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回脚，把沾着粉末的鞋帮藏到另一只脚后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而慌乱的喘息。
傻柱也注意到了棒梗鞋上的粉末和那截草梗，浓眉瞬间锁紧！他看看棒梗惊恐煞白的小脸，又看看苏振平静的眼神，再联想到昨天蒸笼边的异常…一道电光猛地劈开他混不吝的表象！他铜铃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厉芒！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抬起，似乎就要抓向棒梗！
“柱子！” 苏振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止意味。他飞快地瞥了傻柱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微微摇了摇头。现在抓棒梗，只会打草惊蛇！西合院失窃的粮票还没找到，食堂的内鬼还没揪出来！棒梗背后，很可能还有人！
傻柱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他死死瞪着苏振，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愤怒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冲动！他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着，最终，那只大手重重地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扭过头，对着空荡荡的灶台方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操——！”
棒梗被傻柱那声低吼吓得魂飞魄散！趁着这瞬间的混乱，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抱着那两个窝头，头也不回地撞开后厨通往后院的门，眨眼就消失在门外通道的黑暗里。只留下那双沾着玉米面粉的脚印，清晰地印在油腻的地面上。
后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蒸笼还在嘶嘶地冒着白气。孙胖子和其他几个帮工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状况。
苏振站在原地，看着棒梗消失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行清晰的、沾着玉米面粉的小脚印，眼神冰冷而凝重。水龙头没关紧，冰冷的水滴落在油腻的洋铁盆里，发出单调而刺耳的——
滴答。
滴答。
如同倒计时的钟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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