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食堂后厨的空气，像一锅熬了三天三夜、粘稠滚烫的杂烩汤。蒸汽、油烟、汗臭、劣质煤烟、还有各种食材混杂的浓烈气味，不分彼此地翻滚、蒸腾、粘附在每一个角落，糊在每一个人的鼻腔、肺腑，甚至皮肤上。
苏振穿着傻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腾出来、沾满油垢、散发着浓重食堂气味的旧围裙，正埋在一个巨大的、油腻腻的洋铁盆前。盆里堆着小山般沾着菜叶、饭粒、油污的碗碟盘筷，浑浊油腻的洗碗水散发着馊臭。他双手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己经冻得通红发木，指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机械地抓着一个又一个滑腻的碗，用一块粗糙的丝瓜瓤，用力地刮擦着上面的污垢。冰水混合着油腻，顺着手腕倒灌进袖口，冻得他时不时要停下来，用力甩甩手，呵几口白气。
“嘿！新来的！手脚麻利点！磨磨蹭蹭等开席呢？”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催促。是食堂另一个帮工，姓孙，大家都叫他孙胖子，膀大腰圆，仗着在食堂混得年头久，尤其爱支使新来的。
苏振没抬头，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手上加快了速度，冰水溅起，打湿了胸前一大片。
“孙胖子！少他妈在那儿放闲屁！” 傻柱洪亮的嗓门带着炒勺刮锅底的脆响，从灶台那边炸了过来，“没看人小苏冻得手都紫了？有本事你把手泡那冰水里试试？滚一边剥你的蒜去！”
孙胖子被吼得一缩脖子，悻悻地嘟囔了两句，挪到墙角去了。
傻柱掂着大勺，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炒着锅里一大盆看不出原色的杂烩菜，一边朝苏振这边瞥了一眼，粗声粗气地喊：“苏振！别光顾着洗！把那边刚蒸好的三合面窝头，捡两屉出来晾着！一会儿开饭用！”
苏振应了一声，甩甩手上的冰水，在油腻的围裙上胡乱擦了擦，走到靠墙的蒸笼架旁。巨大的蒸笼还冒着滚烫的白气，他垫着抹布，费力地掀开最上面一层的笼盖。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粗粮和碱面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黄褐色、粗糙不平的三合面窝头挤挤挨挨地躺在笼屉里，散发着这个年代最朴素也最的食物香气。
他拿起一个破旧的竹笸箩，用长柄的竹夹子，小心地把滚烫的窝头一个个夹出来，码放在笸箩里晾凉。动作有些生疏，但很稳。就在他夹起倒数第二层蒸笼里一个窝头时，竹夹子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不像窝头本身的松软。
苏振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夹子拨了拨那个窝头旁边。粗糙的玉米面窝头下，赫然露出一角花花绿绿、被水汽浸得有些发软的——粮票！
不是一张！是一小沓！用一根细麻绳捆着，紧紧塞在窝头和蒸笼垫布之间的缝隙里！看那颜色和大小，有粗粮票，似乎还有一两张细粮票！
苏振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洗碗的冰水更刺骨！他几乎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倒卖！在黑市倒腾粮票！这是1961年，粮食比命还金贵的年代，这是要掉脑袋的重罪！谁敢在轧钢厂食堂后厨，在傻柱的眼皮子底下，藏匿倒卖的粮票？！
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敏锐的雷达，瞬间扫过整个嘈杂的后厨。傻柱正背对着这边，掂着大勺，锅铲翻飞，唾沫横飞地指挥着配菜。孙胖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蒜，眼神偶尔瞟向蒸笼这边。其他几个帮工，洗菜的洗菜，切墩的切墩，都各自忙活着，似乎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短暂的停顿。
苏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举报？人赃并获？不行！藏票的人是谁？孙胖子？还是…他猛地想起许大茂那张怨毒的脸！许大茂在轧钢厂放电影，虽不首接管食堂，但经常在各个车间跑动，和食堂的人混个脸熟完全可能！而且，许家现在被逼到了绝路，那纸“借粮契”像绞索套在脖子上，许大茂铤而走险，太有可能了！
不对，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许德禄那张苦着的脸，许大茂的愤怒，还有全员大会好像少了一些人…有个模糊的东西出现了在苏振的脑海中，可他却一点也抓不住，到底是什么？
难道真是许大茂在倒卖粮票？但…没有证据！现在出声，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这沓粮票，现在成了烫手的山芋，沾不得，碰不得，更留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苏振做出了决定。他捏着竹夹子的手稳如磐石，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夹窝头时正常的卡顿。他极其自然地将那个盖在粮票上的窝头夹起，放进笸箩。然后，竹夹子尖极其隐蔽地、迅捷地往旁边一拨，将那沓被水汽浸软的粮票，更深地塞进了旁边一个窝头底下那个因蒸腾而显得格外松软的凹坑里！动作快得几乎只是一晃！紧接着，他夹起那个“藏了东西”的窝头，稳稳地放在了笸箩最上面一层。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两秒钟。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冻得发白、带着点新来乍到的木讷表情。他端着装满窝头的笸箩，转身走向旁边通风的架子，将笸箩放了上去，让窝头晾凉。后背的棉袄里，却瞬间被冷汗浸透了一片，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苏振！磨蹭啥呢？把洗好的碗赶紧送前面窗口去！马上开饭了！” 傻柱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
“来了！” 苏振立刻应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快步走回洗碗盆旁，端起一大摞洗好的、还滴着水珠的粗瓷碗，走向连接食堂大厅的取饭窗口。
心，却在胸腔里狂跳。那沓藏在窝头里的粮票，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留在了后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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