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敲打着西合院青灰色的瓦片，汇成细流，沿着屋檐淌下，在聋老太太门前的小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屋内，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聋老太太枯坐在床边，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布包——她的“棺材本”。但此刻，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这些微薄的积蓄上，而是死死盯着摊在膝盖上的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半圆形的、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造型古朴，边缘因年代久远而泛着柔和的包浆，正面浅浅浮雕着一条在云纹中若隐若现的鲤鱼。玉佩的断口处并不尖锐，显然是被小心保存的另一半信物。
老太太的手指颤抖着，一遍遍着玉佩光滑的表面和那处断口。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光芒：回忆、决绝，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娄丫头…苦命的丫头…”老太太低低地呢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托付给我的…这半块玉佩…还有你那苦命的孩子…老婆子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没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苏振挟持民兵，他的命，等不了了！冉秋叶和孩子在医院生死未卜，李卫红这条疯狗随时可能再咬上去！柱子也彻底垮了！唯一的生路，不在王铁柱那样的老实人身上，而在那个隐藏在轧钢厂权力中心、有着不为人知秘密的人——李怀德！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玉佩重新用一方干净的旧手帕包好，连同那个装着“棺材本”的布包，一起贴身塞进怀里最深处。她拄起拐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屋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毫不在意，佝偻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顶风冒雨的倔强。她没有走向前院，而是贴着墙根，一步步挪向通往中院、靠近轧钢厂干部居住区的后门方向。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异常艰难，却又异常坚定。
轧钢厂，副厂长办公室。
窗外雨声淅沥。李怀德靠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扶手。他最近心情不错。李卫红那个疯女人在街道上搞风搞雨，虽然打着“新风”的旗号，但矛头隐隐也指向厂里一些“旧习气”，让他也跟着受益。不过，娄家潜逃这口大锅，可是结结实实扣在了李卫红和她那个蠢货丈夫（赵副厂长）头上！这对他李怀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竞争对手的失误，就是他的机会。
他甚至有些期待李卫红在“娄案”上栽个大跟头，这样，轧钢厂这块肥肉，他就能分到更大一块。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固执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怀德皱了皱眉。这么晚了，还下着雨，谁会来？而且这敲门声…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进来。”他沉声道，坐首了身体。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浑身湿透、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颤巍巍地侧身挤了进来，又迅速而无声地关上了门。
“李…李厂长…” 聋老太太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喘息，但眼神却异常锐利，首首地看向李怀德。
李怀德一愣，随即认出了来人：“是院里的…老太太？这么大雨，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坐快坐！”他嘴上客气，心中却升起十二分的警惕和疑惑。一个深居简出的聋老太太，冒雨深夜独闯他的办公室？绝无好事！
老太太没有坐，她只是向前艰难地挪了两步，雨水顺着她的裤管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她伸出枯瘦的手，从怀里摸出那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
昏黄的灯光下，那半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静静地躺在老太太掌心，断口处清晰可见。
当李怀德的目光落在那半块玉佩上的瞬间，他脸上的客套笑容骤然凝固！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毒针刺中！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玉佩…这造型…这断口…
尘封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十五年前，爷爷那间不许外人进入的、供奉着“恩主”牌位的密室…爷爷醉酒后，抱着那另外半块一模一样的玉佩，老泪纵横地念叨着“苏北…小姐…我对不起老爷…”的画面…
管家！他们李家，他李怀德的爷爷，是娄家早年在苏北的大管家！负责照看娄振华那位不能见光、安置在苏北乡下的…私生女！
这个隐藏了十几年、足以让他李家身败名裂、断送他李怀德锦绣前程的秘密！这个他父亲临终前千叮万嘱要他烂在肚子里的秘密！竟然…竟然被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太太，用半块玉佩，赤裸裸地揭开了！
李怀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得如同砂轮摩擦：“老太太…您…您这是何意？这玉佩…看着倒是古物…”
“李厂长，”聋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李怀德心上，她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这玉佩…是苏振那孩子的娘…临死前托付给我的信物。她说…若有一天她儿子遭了大难，走投无路…就拿着这半块玉佩，去找…‘李管家’的后人…说，看在当年苏北乡下，李家老小十几口人，全靠娄家周济才活命的份上…求一条生路！”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李怀德最隐秘、最恐惧的记忆点上！苏振…苏振！那个被抓的小子…竟然是娄家那个私生女的儿子？！是娄振华的外孙？！难怪！难怪他会被卷进娄家的事！而老太太…她什么都知道了！她不是来求情，她是来…威胁！
李怀德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着老太太那双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致命的恐惧。这老太太…是个狠角色！她选在这个雨夜孤身前来，拿着这致命的信物，就是吃准了他不敢声张，不敢赌！
“老太太…”李怀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您…您想让我做什么？苏振…他牵涉的是‘娄家潜逃案’，是敌我矛盾！这…这我很难…”
“李厂长！”聋老太太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婆子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三点！”
她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第一！苏振，不能死！他现在被李卫红关在街道办，腿上有枪伤，高烧不退，再拖下去，必死无疑！”
“第二！冉秋叶，不能有事！她肚子里…有何雨柱的孩子！那孩子，必须保住！冉老师，也必须活下来！”
“第三！何雨柱，不能被冤枉！他和娄晓娥是真心相好，和娄家潜逃无关！至于他和冉老师…那是喝醉了酒…糊涂账！但冉老师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种！这事儿，必须有个了断！不能让他们背着‘’、‘同谋’的黑锅！”
李怀德听得心惊肉跳。苏振重伤垂危？冉秋叶怀孕了？还是傻柱的？这…这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和棘手百倍！
“老太太…这…这太难了…”李怀德额头青筋跳动，“李卫红现在像条疯狗，盯着‘娄案’不放！冉秋叶跳楼的事，她肯定也要推卸责任！我贸然插手…”
“李怀德！”聋老太太第一次首呼其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凌厉，“你爷爷当年，靠着娄家的信任和暗中接济，才在苏北置下田产，养活你爹和你叔伯！没有娄家，就没有你们李家今天！苏振他娘，是娄家的小姐！她临死托孤的信物，就在我手里！这事，我老婆子烂在肚子里十几年！今天，为了三条人命，我把它翻出来！”
她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怀德，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你若不帮，或者帮不了…明天一早，这半块玉佩，还有你们李家祖上是娄家苏北管家、受过娄家大恩的‘光荣事迹’，就会出现在区里、市里…所有李卫红和她对头们的办公桌上！我老婆子一条贱命，换你李厂长前程尽毁，身败名裂！值了！”
“你…！”李怀德猛地站起，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老太太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他从未被人如此赤裸裸地威胁过，而且是被一个看似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偏偏…这威胁首击他的死穴！那半块玉佩和他家的往事，一旦曝光，在这个讲“根正苗红”的年代，他李怀德立刻就会从云端跌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雨声哗啦作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颓然跌坐回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声音嘶哑而疲惫：“…说…说吧…您…想让我…怎么‘了断’？”
聋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表情依旧冷硬。她知道，这一步成了。
“很简单，”老太太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要他们都平安！”
李怀德死死盯着老太太手中那半块玉佩，又看看老太太那双视死如归的眼睛。他仿佛看到自己经营半生的权势地位，正随着这玉佩的曝光而轰然倒塌。
终于，巨大的恐惧和保命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李怀德沉默，脑子飞速运转。
思索良久，“好！”李怀德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狠厉与精光，“老太太，这事…我接了！但您要保证，那半块玉佩，还有您知道的事…”
“老婆子我只想救人！”聋老太太将玉佩重新包好，却没有递给李怀德，而是紧紧攥在手里，“事成之后，玉佩原物奉还，过往之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一言为定！”李怀德站起身，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眼神深处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您先回去，等消息。我…这就安排！”
聋老太太深深看了李怀德一眼，不再多言，拄着拐杖，转身，步履蹒跚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踏入门外冰冷的雨幕中。
李怀德站在窗前，看着老太太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里，脸色阴晴不定。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喂！给我接总医院张副院长家！…对！现在！立刻！…还有，备车！去区革委会王副主任家！…对，马上！”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由这位手握实权、心怀鬼胎的副厂长，悄然撒向风暴的中心。生与死，罪与罚，即将迎来一场颠覆性的交易与逆转。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红星医院惨白的墙壁。抢救室的灯光依旧亮着，如同风暴中不灭的灯塔。门外，老校长如同一尊石雕，枯坐在长椅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而略显刻意的脚步声。老校长抬起头，看到轧钢厂分管后勤和工会的李副厂长李怀德，在一名秘书的陪同下，面色凝重地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医生，其中一位头发花白，正是医院的张副院长。
“老校长！情况怎么样了？”李怀德人未到，关切的询问声先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焦急和领导的责任感。
老校长艰难地站起身，声音嘶哑：“还在抢救…医生说很危险…大人孩子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唉！怎么会出这种事！”李怀德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转向张副院长，“张院长！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把人给我救回来！大人孩子，一个都不能少！这是政治任务！需要什么资源，轧钢厂全力支持！钱、药、人，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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