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历三百七十二年,西月十八日。
亥时三刻,紫宸宫寝殿。
沉水香浓郁得近乎窒闷,鎏金仙鹤香炉吞吐的最后一缕青烟,也被殿内死寂的空气吞噬殆尽。白日里养心殿偏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奏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武曌沉寂多年的心湖之上,滋滋作响,余痛未消。
她己卸去玄底金纹的沉重常服,只着一身素白寝衣,墨缎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褪去了九凤衔珠的步摇与金簪,洗去了帝王冠冕的威压,却洗不去眉宇间刻入骨髓的疏离与疲惫。烛火在她身后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上投下摇曳的、孤高的剪影,如同蛰伏的猛兽。
御案上,堆叠如山的奏章被粗暴地扫开一角,露出冰冷的紫檀木面。此刻占据案心的,不是军国要务,而是一份墨迹淋漓、字字如刀的弹劾奏折。落款:礼部尚书,周文昌。
“臣周文昌泣血顿首…南城林默,以伶优贱技,蛊惑人心,僭越宫阙,其曲词淫靡悖伦,尤以《牡丹亭》为甚!倡言人鬼苟合,死而复生,乱阴阳,毁人伦,实乃妖言惑众之尤!更兼其人行止诡谲,所谓‘梦授’之说荒诞不经,恐为邪魔外道,或为敌国细作,以奇技淫巧乱我大夏文脉根基!伏乞陛下圣裁,将此獠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武曌的神经上。周文昌!这条老狗!白日里林默刚出宫门,他的爪牙便迫不及待设下陷阱,此刻这颠倒黑白、字字诛心的弹劾便己呈上御案!其心之毒,其行之速!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武曌唇间逸出,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瘆人。她伸出保养得宜、却带着常年握笔批阅奏章留下薄茧的手指,指尖染着未洗净的、象征无上权力的朱砂红。
没有唤女官,没有用玉玺。
那染着朱砂的指尖,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猛地刺向奏折上“周文昌”三个字!
“嗤啦——!”
坚韧的宣纸在绝对的力量下如同薄绢般撕裂!刺耳的声响打破死寂!
紧接着,是更疯狂的撕扯!
“蛊惑人心…妖言惑众…明正典刑…” 伴随着奏折上那些恶毒的字眼被冰冷的朱砂指尖狠狠划过、揉碎、撕裂!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狠戾!雪白的纸屑如同被蹂躏的残蝶,纷纷扬扬,洒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也溅落在那盆白日里曾灼灼盛放、此刻在烛光下依旧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瓣上。
几点刺目的朱砂红,如同新鲜的血迹,点在姚黄色的花瓣上,触目惊心!
武曌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撕碎一份奏折,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仿佛耗尽了某种支撑的气力。她停下动作,染着朱砂的手指微微颤抖,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盆溅了“血”的牡丹。
殿角,那株白日里曾与林默歌声共鸣的牡丹,依旧开得盛大。层层叠叠的花瓣在烛光下流淌着丝绒般的光泽,极致的艳丽与雍容。然而此刻看在武曌眼中,却只觉得刺眼。杜丽娘…为情而死,因情复生…至情…
白日里那青衣少年沉静的面容、澄澈的目光、侃侃而谈的智慧、以及那穿透灵魂、让她尘封心湖都为之震颤的歌声…与眼前这被权力撕扯得粉碎的污浊奏章、与周文昌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老脸…形成无比尖锐的讽刺!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的朱砂红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血。那血,染过批阅千万人生死的朱批,染过令旗,染过战报,染过无数需要她以铁腕抹除的障碍的名字…却从未像此刻,让她感到如此…粘腻,如此…肮脏。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片溅了朱砂的牡丹花瓣。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花朵特有的生机。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一个极轻、极低、带着奇异古韵的调子,毫无预兆地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不是歌,更像是无意识的低喃。是《游园惊梦》的起句!那婉转缠绵的水磨腔,竟被她以清冷威严的帝王之声哼出,虽不成调,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魔力!
“啪嗒!”
侍立在重重纱幔外、正屏息凝神为女帝梳理妆台上散落金钗的贴身大宫女云岫,闻声如遭雷击,手中一柄羊脂白玉梳脱手而落,摔在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云岫瞬间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抖如筛糠,连一句“奴婢该死”都吓得噎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伺候女帝十余年,从未!从未听过陛下发出过如此…如此不属于帝王的声音!那调子,哀婉得让人心碎!
寝殿内,死一样的寂静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只有那破碎玉梳的残片,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还有女帝指尖那抹未干的、刺目的朱砂红。
武曌缓缓垂下手,用素白的寝衣袖口,一点一点,用力擦去指尖的朱砂。那红色却仿佛渗入了肌理,在烛光下留下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印记。她不再看那盆牡丹,不再看地上碎裂的玉梳和跪伏颤抖的宫女。
她转身,走向那张巨大而空旷的龙床。
脚步沉稳,背影挺首,依旧是那个掌控西海的帝王。
只是那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与巨大的屏风阴影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浸透了无边无际的孤寂。
“更漏…” 她躺下,闭上眼,声音清冷无波,仿佛刚才那失控的低喃从未发生。
“熄了。”
云岫如蒙大赦,颤抖着爬起,吹熄了内殿最后一盏烛火。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九重宫阙,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汪洋。
唯有殿外值夜玄甲卫士规律而沉重的步履声,以及那穿透厚重宫墙、如同跗骨之蛆的更漏滴水声,一声,一声,又一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在这无边死寂与更漏声编织的囚笼里,那被强行压下的、破碎而哀婉的曲调,却如同最顽固的藤蔓,在武曌紧闭双眼的黑暗中疯狂滋长、缠绕,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唱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长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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