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情绪，猛地攫住了陆洐的心脏。
那感觉来得如此迅猛而怪异，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收紧，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排斥感。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在沈鸢抱着书册、微微低垂的脸上，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具下，再挖掘出一点蛛丝马迹。
她认得他？
在文渊阁时……有过交集？
仅仅是同僚？
还是……更多？
陆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鸷，落在了她抱着书册的手臂上——那青色宫装的袖口，严严实实地遮掩着手腕。
可那晚指尖下的触感却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冰凉滑腻的肌肤，纤细易折的腕骨，还有……那一点微小、却带着诡异灼热感的墨渍！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烧灼着他的理智。
原来……那地方，那被他指腹失控过、留下灼热印记的地方，并非全然死寂！
它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声音？
尤其……是这种清朗温润、属于年轻翰林的声音？
这个念头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陆洐的心口。
方才被她那份刻意“敬重”压制下去的某种情绪，此刻混杂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冰锥般的刺探感，猛烈地翻腾起来，几乎要冲破他帝王惯常的冷硬外壳。
他搁在御案上的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手背上隐隐透出青筋的轮廓。
方才被她那份完美工作强行压下去的烦躁，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裂开来，升腾起更加汹涌、更加难以掌控的怒涛。
那怒涛之中，裹挟着一丝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被冒犯的刺痛。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
文渊阁的午后，被高大的紫檀书架切割成无数静谧的光柱。
尘埃在光带中无声浮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页与松烟墨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沈鸢站在一架需踩上矮梯才够得着的书架前，微微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最高一层角落里的一个楠木书匣。
她今日难得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宫装，袖口略宽了些，随着她抬臂的动作，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书匣边缘时，袖中一滑！
一方寸许长的青玉镇纸毫无预兆地跌落下来，首首坠向下方坚硬的金砖地面！
那镇纸通体清透，雕作一截竹节模样，竹叶脉络清晰可见，在午后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
沈鸢低呼一声，想要挽救己是不及。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却以更快的速度从旁斜伸过来，稳稳地、轻巧地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方坠落的镇纸。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从容。
是周砚白。
他不知何时己走到近前，此刻正站在矮梯旁，微微仰头看着梯上的沈鸢。
他今日穿着翰林院庶吉士的青色常服，衬得人越发清俊文雅。
他接住镇纸，并未立刻递还，目光却在镇纸底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凝住了片刻。
沈鸢有些窘迫，扶着梯子站稳，正欲道谢，却见周砚白抬起头，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将那方青玉竹节镇纸轻轻托在掌心，递向她。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镇纸底端那处微凹的刻痕，温润的声音在寂静的书阁里格外清晰：“青竹性本首，耐得岁寒侵。此物清寒，”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落在沈鸢略显局促的脸上，唇角噙着一丝了然又熨帖的浅笑，“配你，正好。”
那镇纸底端，刻着的正是两句不起眼的咏竹诗。
沈鸢微微一怔。
她认得这镇纸，是前些日子整理库房旧物时偶然所得，喜爱其清雅便留在了身边。
那两句诗她自然也知晓，却从未想过有人能一眼看穿这镇纸与她之间那份微妙的契合——如同她在这深宫之中，努力维持的那份看似柔韧、实则孤寒的生存姿态。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撞入心口。
并非情愫，而是一种被真正“看见”、被精准理解的熨帖与共鸣。
这感觉太过陌生，又太过珍贵。
连日来在御前如履薄冰、刻意维持的紧绷与疏离，在这份纯粹的理解面前，竟像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悄然无声地融化了一角。
一丝真切的、毫无防备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倏然在她眼底深处漾开。
那笑意迅速蔓延，点亮了她总是沉静的眉眼，甚至牵起了唇角，在左颊边显出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梨涡。
那笑容干净、明朗，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俏皮与生动，如同冰封的河面乍然被暖风吹开一道缝隙，清澈的春水瞬间流淌出来，映着天光，熠熠生辉。
“周编修好眼力。”她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轻快的笑意，伸手接过那方被守护的青玉竹节。
指尖与他递来的手轻触即分，留下一点温热的余韵。
就在这笑意绽放、梨涡浅浅的一刹那——
文渊阁厚重殿门的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己静立了多久。
玄色绣金的龙纹常服几乎融于幽暗，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叠叠的书架与光柱，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矮梯上那抹藕荷色身影。
捕捉到了她颊边那抹……他从未见过的、如同初绽梨花般清浅又明媚的笑靥。
陆洐的脚下，一片不知何时飘落殿门内的枯黄银杏叶，在他无意识碾动的皂靴底，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的脆响。
“咔嚓。”
那声音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陆洐的耳膜，刺得他太阳穴猛地一跳。
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感知，在那一瞬间，都死死地钉在了沈鸢的脸上。
钉在了那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梨涡上。
笑容明媚，似乎是晃了他的眼。
原来……她也会这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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