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懿旨如同无形的巨手，彻底搅动了深宫死水，更将皇帝陆衍那本就阴郁的生活，拖入了一场令他极端厌烦的闹剧。
“皇帝，哀家知道你勤政，但皇家子嗣亦是国本，容不得轻忽。哀家身边的张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最懂规矩。从今日起，就让她在你跟前伺候着，提醒你些该顾念的事情。” 太后在慈宁宫那看似温言软语、实则不容置喙的吩咐，成了陆衍甩不脱的枷锁。
于是，每日晚膳过后，掌灯时分。
陆衍当晚所在的殿宇内，气氛便变得格外诡异。
总管太监刘公公捧着那盛满绿头牌的朱漆托盘，弓着腰，屏息敛气地站在御案旁，头埋得极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唯有御案后那玄色身影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戾气，在无声地切割着每一寸空间。
而那位慈宁宫来的张嬷嬷，就垂手侍立在刘公公身侧不远的地方。
她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刻板，眼神平静无波，穿着一身深褐色宫装，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站着，微微佝偻的身形却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代表着太后的意志，牢牢压在这方令人窒息的天地之上。
陆衍的目光甚至懒得扫过那托盘里的牌子。
他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奏折，或是把玩着那串冰冷的骨珠，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刘公公捧着托盘的手臂开始发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后背早己湿透。
他不敢动，不敢催，只能维持着这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承受着帝王那无声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威压。
终于，当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到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毁天灭地的雷霆时。
侍立在一旁的张嬷嬷动了。
她没有开口，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意味，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陆衍捻动骨珠的手指，骤然停顿。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淬了万年寒冰，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张嬷嬷那张刻板的脸，最后落在刘公公手中那刺眼的托盘上。
那眼神，冰冷得让刘公公差点当场跪下。
陆衍的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厌弃，伸出了一根修长而苍白的手指。
指尖在托盘上方悬停了一瞬，如同在挑选一件垃圾。
最终，带着一丝极其不耐烦的力道，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地，戳在了一块牌子上。
“啪嗒。” 牌子被指尖的力量带翻，落在托盘底部，发出轻微的声响。
刘公公如蒙大赦，甚至不敢去看翻的是谁的牌子，连忙高声道：“是！奴才遵旨！” 声音都变了调。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端着托盘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张嬷嬷见目的达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陆衍那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背影，极其标准地、无声地福了一福，便也如同完成了任务的机器，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隐入黑暗之中。
殿内，只剩下陆衍一人。
那根刚刚翻过牌子的手指，被他缓缓收回，从袖中抽出那方明黄的丝帕，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他脸上的厌烦和戾气，浓得化不开。
被翻牌子的妃嫔，无论是李美人、赵美人还是周美人，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心中或许有片刻的狂喜和希冀。
但当她们精心沐浴熏香，怀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被抬入寝殿，面对的，却是比殿外更深沉的冰冷和死寂。
陆衍甚至懒得看她们一眼。他依旧斜倚在榻上，或是坐在窗边，手里不是奏折就是那串骨珠。
对于她们精心准备的寝衣、香氛、或是试图靠近的举动，他的回应只有冰冷的沉默，或者是一个带着实质寒意的眼神，足以让任何热情瞬间冻结。
所谓的“承宠”，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令人难堪的折磨。
妃嫔们战战兢兢地躺在龙榻边缘，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感受着身边那如同万年冰山般散发出的寒意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漫漫长夜，如同酷刑。
首到天色将明，才有太监无声地进来，将几乎冻僵、身心俱疲的她们原样抬走。
没有温存，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
只有屈辱、冰冷和巨大的失落。
一次，两次，三次……
太后的“安排”雷打不动。
张嬷嬷如同最精准的报时钟，每晚准时出现在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里，用一声轻咳，逼迫着帝王完成那场如同上刑般的“翻牌子”仪式。而每一次被翻牌子的妃嫔，经历的都只是更深一层的羞辱和绝望。
后宫的怨气，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火山熔岩，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疯狂地积聚、翻涌。
李美人眼中的“清冷”早己被怨毒取代，她开始疑心是赵美人的琴声或周美人的汤羹在暗中作梗，抢了她的风头。
赵美人抚琴的手不再稳当，琴音里带上了焦躁和愤懑，她恨那些只会献媚的蠢女人拉低了陛下的兴致。
周美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她精心调制的羹汤被陛下弃如敝履，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话，转而开始怨恨太后强人所难的安排。
妃嫔之间那点本就脆弱的平衡彻底粉碎。
猜忌、诋毁、互相倾轧的暗流在私底下汹涌澎湃。
今告发我宫里的宫女手脚不干净，明日我“无意中”透露你曾在背后非议太后……小小的摩擦和口角，在巨大的压力和怨气催化下，迅速升级成尖锐的矛盾。
沈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依旧在御前当差，依旧在太后召见时扮演那个嘴甜伶俐的小宫女。
她看着李美人越来越尖刻的眼神，听着赵美人琴音里的戾气，感受着周美人身上散发的惶惑不安。
当又一次“承宠”失败的赵美人，在御花园“偶遇”同样脸色憔悴的李美人，两人因为一句含沙射影的讥讽而彻底撕破脸皮，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发激烈争吵，互相指责对方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只会装清高的假才女”，甚至差点动手推搡起来时……
沈鸢知道，她点燃的火，己经彻底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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