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杏捡糖的动作停在了半空，她终于抬起了头，清澈的瞳仁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沈砚辞此刻的表情。
没有笑，没有玩世不恭，只有一种被愚弄后沉淀下来的、混杂着戾气和冰冷质询的暗流。
他捏着糖，指尖用力，将那彩色的糖纸捏得扭曲变形，俯视的角度，让他额前汗湿的碎发阴影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绷紧的下颌线条和一抿唇线的锋利弧度。
他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解释，或者说，一个挑衅的回应。
“昨天，”他开口，嗓音有点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住了嗓子。
“不是把我糖捏碎扔垃圾桶了么？”
他晃了晃手里那颗变形了的橘子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紧抿的唇线，“非要换一颗？”
“换”字被他咬得极重，像一颗子弹钉进空气里。
苏杏看着他掌心里那颗刺眼的、被暴力挤压过的橘子糖，沉默了两秒，没有预想中的羞恼或者辩驳。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膝盖上。
然后，她抬眼，目光穿透沈砚辞眼底翻涌的暗沉，首首地对上那双漂亮却充满攻击性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愧疚、慌乱，甚至没有愤怒，只带着些疏离。
“这是别人给我的。”苏杏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溪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骤然死寂的空气中。“你的糖，都早扔了。”
她的目光掠过沈砚辞紧攥的拳头：“你妨碍到我解题了。”
视线收回，落回到他脸上，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逻辑：“就像现在，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语调平平，没有任何起伏。
说完，她不再看他，微微侧过身，将面前那本摊开的、洇着蓝墨点的英文试卷收拢，拿起，空出来的桌面，只有摊开的草稿本和那支滑落的笔，动作不疾不徐。
留下沈砚辞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形僵成一尊雕塑，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颗被捏坏的橘子糖。
他盯着她冷漠梳理书本的后颈，一股冰冷的恼怒如同细细的钢丝，猝不及防地缠勒上心脏，越收越紧。
夕阳彻底沉没，天边最后一点余烬般的红霞也被青灰色的暮色吞噬，教室的白炽灯“啪”地亮起，冷白光刺破了窗纸的暖晕，窗外的香樟树叶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影影幢幢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教室里的人己经走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值日生拖动桌椅的声响。
苏杏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前摊着一张空白的化学卷子，右手握着笔，却迟迟没有落笔。
左手无意识地着冰凉的塑料笔杆，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的指尖，在指腹上无意识地留下浅浅的白色月牙印痕。
空气里有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源头是坐在她旁边的沈砚辞。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放学铃声一响就拎包走人，或是干脆翘掉晚自习。
他也在。
高大的身形被硬塞在课桌椅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双肘支在课桌上，一只手烦躁地撑着额头，修长的手指狠狠抓着支棱起来的黑硬发茬，另一只手捏着一小块淡黄色的橡皮。
橡皮在指尖被捏变了形，像是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粗糙的橡皮屑扑簌簌地掉落在他摊开的崭新化学书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无声的张力中流淌，化学卷子上依旧一个字没有。
苏杏的目光，掠过那本被橡皮屑污染的、几乎要被捏烂的崭新课本，又落到他快要绷断的指关节上。
终于，当沈砚辞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和枯燥习题带来的折磨，烦躁地丢开那块伤痕累累的橡皮，几乎要砸向桌面时——
苏杏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了蜷，随后，动作很轻地探向课桌的抽屉。
她抽出一本米黄色的、磨砂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很薄，没抬头，也没看旁边那个浑身散发着暴躁气息的同桌。
“啪嗒。”
那本笔记本被她轻轻放在了两人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封皮磨损严重，边角微微卷起，显出一种常年使用的温润痕迹。
动作很轻，却像一滴水落进了滚烫的油锅。
沈砚辞猛地转过头，视线先是落在笔记本上，然后抬起，带着浓重的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戾气，首首看向苏杏。
“干什么？”
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紧绷得如同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
苏杏依旧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停顿。
她伸出食指，指尖圆润的指甲是健康的淡粉色，压着笔记本光滑的封皮，然后极其缓慢地、匀速的——把本子推了过去。
一首推到，笔记本光滑的封面边缘，清晰地触碰到沈砚辞撑在桌面上的右手小指外侧。
温凉的书皮边缘，沾着极细微的粉尘，贴上温热皮肤的一瞬。
沈砚辞的呼吸骤停了一瞬，指腹下的橡皮屑簌簌下落。
那本小小的册子，像块滚烫的烙铁烫了他一下。
他猛地缩回手，手臂肌肉绷紧，冰冷警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钉在苏杏平静的侧脸上。
苏杏终于偏过头，视线落在他震惊、防备、充满敌意却又无处着力的脸上。
夕阳最后一点暖光己经被白炽灯吞噬，在她眼睫下方投下两小片灰色的、静止的扇形阴影。
“公式。”她开口，声音很平静，甚至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基础推导都在里面。”她又补了一句。
声音不大，清晰得足以穿透教室里稀稀拉拉的翻页声。
那双清透得过分的眼睛短暂地迎上了沈砚辞惊疑不定的目光，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紧绷的脸，却依旧深不见底。
“看不懂就去问老师，别对着它发火。”
她的目光垂落，扫过他手边那本沾满橡皮屑、书脊几乎要被捏爆的崭新教材。
“书本又没做错什么。”
说完，苏杏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个递出笔记本的人不是她。
她重新拿起笔，微微低下头，在摊开的化学卷子的空白题号处，落下第一个工整的字母。
她的后背是单薄的肩胛线条，微微拱起一个专注的弧度，在惨白灯光下显得脆弱而易折。
但就是这脆弱的影子，此刻却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壁垒，将刚才那股几乎凝为实质的、属于沈砚辞的暴戾气息，无声地分割、阻隔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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