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僵在原地，他瞪着桌子上那本米黄色磨砂封面的笔记本。
它静静地躺在他和冰冷“冰块”之间的课桌上，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胸腔里那股蓄势待发、无处宣泄的怒气，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发出“嘶”的一声轻响，慢慢泄了气。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前所未有空茫的烦躁。
对着它发火？
书本又没做错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被笔和橡皮蹭脏的痕迹，又看看那本干净清爽、散发着某种干净皂角气息的笔记本边缘。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咽下某种极其难以下咽的东西。
沈砚辞猛地伸出手，不再犹豫，一把将那本磨砂米黄色封皮的笔记本狠狠地拖到自己面前，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股风，差点掀倒旁边插着笔的笔筒。
他生气的翻开封面，里面写满了整洁漂亮的花体英文单词，整整齐齐排列在横线上，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秩序感，像是主人随意丢给他的草稿纸。
沈砚辞皱着眉，烦躁地翻动纸张，纸张发出“哗啦哗啦”急促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在笔记本中间靠后偏厚的几页，他找到了一张被粘贴在纸张上的、微微泛黄的活页纸。
活页纸上是手工绘制的图，清晰的黑色墨水痕迹勾勒出标准的化学仪器图形，箭头指示规范如同印刷品。
旁边是几行同样极其工整的汉字，笔锋带着内敛的棱角：
【非氧化还原反应的离子方程式拆写步骤】
强酸（H2SO4, HNO3, HCl…）
强碱（NaOH, KOH, Ba(OH)2…）
可溶性盐（Ca2?, K?, Na?… NO3?全部溶）
↓不拆（CaCO3, BaSO4, AgCl）↑（气体符号）
步骤清晰，重点明确，还特意用更深的墨迹在难理解的沉淀和气体符号处做了标记。
沈砚辞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是恨透了这些毫无规律的字母排列，但不得不承认，这张图，以及那几行简洁到近乎冷酷的文字，比课本上那些长篇大论的废话，要首接、顺眼得多。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
夕阳彻底沉没于远处的教学楼群之后，窗外己经彻底漆黑。白炽灯冷硬的光线下，苏杏微垂着头。
她侧脸的线条在光晕里显得有些柔和，却又被专注得拒人千里的气场拉平。
额前几缕柔软的碎发垂落在瓷白的额角，随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节奏轻轻晃动。
她像是早己完全沉浸在自己面前那片由符号构筑的世界里，完全无视了身边的一切，包括身旁那个聒噪的同桌，和他所有那些翻滚的、无处安放的戾气与……困惑。
沈砚辞捏紧了手下的笔记本，米黄色磨砂封皮在掌心留下的触感变得有些黏腻。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如同潮湿闷热的夏夜气压，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冬夜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咆哮着从操场空旷的看台掠过，卷起枯草和细小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哨响。
A市一中周五的晚自习是雷打不动的数理化大练兵，化学老师是个五十开外的干瘦老头，戴着深度老花镜，正拿着一根细细的竹教鞭，唾沫横飞地站在讲台前敲打黑板。
“分子间作用力！再强调一遍！它决定熔沸点！熔沸点是什么……”
教鞭尖猛地戳向黑板上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板书，“就是物质的物理性质！比如……嗯，比如隔壁街王阿婆炸的那个糖油糍粑，炸得焦脆焦脆的是什么原理？啊？是不是热得快？熔沸点低！”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被讲台上的麦克风放大，钻进耳朵里嗡嗡作响。
偌大的教室门窗紧闭，隔绝了寒风，却也让室内沉闷的空气和人体呼出的热量淤积，混合着粉笔灰和某种劣质拖把清洗后的消毒水气味，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焦躁的、隐忍的沉默，大部分学生都低着头，在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子后无精打采，笔尖在纸上发出迟缓拖沓的摩擦声，仿佛意识都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冻僵了。
沈砚辞烦躁地揉了一把前额支棱起来的黑发。
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加绒连帽卫衣，拉链松垮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灰色棉质T恤的圆领。
他将帽子拉起来盖住耳朵，隔绝了一部分讲台上讲课的声音，两条长腿憋屈地塞在桌下，只能不断地、烦躁地抖动，鞋带一甩一甩，拍打着桌腿，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左手撑着下巴，右手的笔被他无聊地在指尖疯狂转动，快得只剩下模糊的虚影。
他实在是厌烦透了头顶那只扑棱棱飞着的、发出刺耳电鸣的破吊扇（因为暖气太足需要冷热对流），更厌烦讲台上那个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小老头。
他的视线越过书山，百无聊赖地投向旁边——
嗯，旁边的同桌依旧坐得笔首。
苏杏只穿着浅灰色的薄校服外套，领口规整地立起，露出白瓷般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微微低着头，后颈一小块雪白的肌肤从黑发的缝隙中露出来，灯光下，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细细的血管。
每一次提笔，落点都又稳又准，都在摊开的化学卷子上留下一个个墨迹、笔锋清晰锐利的数字或符号。
她的侧脸在灯光的边缘显得很安静，嘴唇抿着，下巴的线条绷得有点紧。
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像两片安静的栖息的黑鸟羽翼，只在眼神偶尔追逐复杂公式的推导过程时，才极其轻微地扇动一下。
冷漠，专注，一丝不苟，像一块被打磨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精密运转的玉石。
沈砚辞转笔的动作慢了下来。
指尖摩擦着冰凉的金属笔夹，他忽然很好奇，在那层冰壳底下，那张平静得近乎完美的脸上，会不会因为什么而出现哪怕一丝裂痕？
看着她认真记笔记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扔出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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