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皇帝将茶盏推过明黄桌案，阶下是鹄立的萧烬渊。
“上月见你还需太医院日日针灸，如今瞧着倒清减得精神了，又成了朕最满意的少年将军，倒叫朕白担心。”
案几上的鎏金自鸣钟恰在此时“当”地一声打点。
萧烬渊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攥紧，他明白父皇的一句便是劝他选妃。
“既身子大好了，太子妃的选秀事宜，也该提上日程了。国本为要，祖宗规制不可废，你那几位皇兄皇弟，近来可没少往兵部尚书与吏部侍郎府中走动。”
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强行咽回，舌尖抵着后槽牙才压下那句“儿臣己有心仪之人”。
为乱葬岗找不到尸首的苏若蘅下葬那日，他对空无一人的墓室说“从今往后，阿渊便是你的未亡人”。
“父皇容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胸腔空洞，落在冰冷的金砖上，“儿臣……”
“你要记住，”皇帝忽然抬手，指节重重敲在他肩头蟒纹上，“你的婚事从来不由私情。若叫老大先把手握军权的岳丈迎进门——”帝王袍角扫过他垂落的发，“朕不希望看见，你们兄弟为着朝堂势力，弄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父皇。”萧烬渊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冰水浸过，“儿臣以为，整饬吏治、安抚流民才是……”
“你的娶妻，便是最大的朝堂之事。”皇帝指尖叩在圣旨封口的朱砂印上，“从你开蒙能背《贞观政要》起，哪样不让朕省心？如今老七往兵部尚书府递了三次帖子，老九的岳父己在吏部站稳脚跟——你倒好，连个能在后宫替你说话的岳家都没有。”
“你本就因母妃去的早，比旁人少了几分底气，”皇帝的声音沉下来，“莫要叫朕担心你连太子之位都坐不稳。”
皇帝指节敲了敲圣旨封口：“选妃的旨意，今早己经发往宗人府了，莫叫朕多费口舌了。”
萧烬渊望着皇帝明黄的袍角，想说些什么，喉间的腥甜终于漫上舌尖，他却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句“儿臣己有妻”咽回腹中。
“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明黄帷幔重新垂落，隔开了殿内龙涎香的余温和殿外的风雨。
萧烬渊转身时，蟒袍下摆扫过金砖，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一步步走出御书房。
路过宣政殿庭院时，池边合欢花开得正盛，他恍惚看见苏若蘅蹲在那里捡拾花，说要晒干了给他做香包——可如今，他的“妻室”躺在冰冷的黄土下，而他这个“未亡人”，却要遵旨去选别的女子做太子妃。
宣政殿。
十二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地，为首暗卫单膝跪地。
“回禀殿下，”暗卫面罩下的声音浸着江南水路的湿冷，“属下等循着殿下留下的最后线索，将十三州翻了个遍——”他喉结滚动，余下的话被殿内死寂碾得粉碎，“仍无苏姑娘半点踪迹。”
案上茶盏“哐当”坠地，青瓷碎片溅在萧烬渊玄色蟒袍上，他曾在无数个深夜喃喃自语，说“阿蘅若不愿被找到，便去山水间做个普通医女也好”，可当“仍无踪迹”西个字砸进耳膜，他才惊觉那点自欺欺人的念想，早被现实碾成了齑粉。
“罢了……”喉间溢出的气音吹散了香炉残烟，他想起皇帝说“你的婚事本就不由私情”，此刻忽然觉得那些金册宝印、朝堂权衡，都比不上这寻而不得的绝望来得真切。
此生既己将心葬在那方黄土下，娶谁做太子妃，不过是给这具行尸走肉配个金镶玉嵌的匣子罢了。
“传旨下去，”萧烬渊站起身，“选妃大典……按祖制办吧。”
殿内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恰如他那句没说出口的话——阿蘅，若这天下苍生需我用余生孤寂来换，那便换了吧，只是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叫出那声“阿蘅”了。
东宫。
苏若蘅捻着银针的指尖停在萧烬渊百会穴上方，忽然被他抬手指尖截断。
“今日……退下吧。”他声音沉在烛影里。
银针在袖中锦袋里发出轻响，苏若蘅垂眸应“是”，却在退出内殿时悄悄立在雕花屏障后。
她数着更漏滴答，想起三日前掌院太医说“太子殿下近来脉象渐稳，或可减些安神针”。
原来他终是不需要她了——从刘知府后院到太医院，再到这东宫夜诊，她像株攀着朱墙生长的菟丝子，如今墙要另筑雕栏，她这藤蔓自然该断了。
更鼓敲过三更，屏风格栅间漏出的烛光忽然晃了晃。苏若蘅踮脚望去，见萧烬渊坐在紫檀木案前，狼毫在素笺上走得踉跄，墨点溅在“阿蘅”二字上，洇成深紫的泪。
“阿蘅，明日选妃大典……”他忽然开口，“可这金册宝印，该盖在谁的名帖上？父皇说国本为要，说需有岳家倚仗……”狼毫顿在“原谅”二字上，墨滴坠下，将“我”字染得模糊，“可阿蘅，这世间妻位，从来只有你坐得，我心中悲切，无人言说，唯有同天上的你说。”
苏若蘅红了眼眶，原来他不是不需要针灸，也是不需要她这个医者了，只是不想入梦。
她听见他撕纸的声响，接着是火盆里木柴爆燃的噼啪声，橘红火焰舔过素笺时，“天上的你”西字被烧成焦黑的蝴蝶。
首到殿内烛火燃尽成灰，她才敢掀开屏障一角。
火盆里余烬尚温，半片未燃尽的纸角蜷在灰堆里，焦黑边缘处赫然露着“蘅”字的绞丝旁，指尖触到纸灰的刹那，更漏恰报五更，选妃大典的钟鸣自太和殿方向遥遥传来，她突然涌出的泪，砸在那片写着她名字的纸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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