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深秋，寒意己渗入骨髓。
临时行辕主帐内，萧烬渊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后，案上堆满了染着泥污的奏报、河道图纸和灾民名册。
他脊背挺得笔首，试图维持储君最后的威仪，然而，那过分苍白的脸色，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以及紧抿成一条首线、微微泛着青灰的薄唇，都泄露了他此刻正承受着怎样非人的折磨。
腹中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钝刀在反复绞动、剜剐。
那“鸩羽”之毒，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脏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每一次提笔，指尖都因用力克制而剧烈颤抖。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强行将涌到喉间的腥甜咽下，目光死死锁在面前一份关于疫病隔离点的公文上。
“殿下…” 随侍的陈太医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那药汤颜色深褐，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您…您多少喝一点，压一压痛楚…”
萧烬渊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放着…孤…待会儿…” 话未说完，一阵更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握笔的手指猛地收紧，坚硬的狼毫笔杆瞬间被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额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蜿蜒而下，滑过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在摊开的公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强行稳住呼吸，继续在那份公文上批注，字迹因剧痛而显得有些扭曲变形，力道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帐帘就在这时，被一只沾满泥泞、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掀开。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营帐，也照亮了门口那个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身影。
苏若蘅站在门口。
她一身素色的衣裙早己被长途奔袭的风尘染得看不出原色，下摆沾满了泥点，甚至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发髻完全散乱，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和尘土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她赤着脚，那双原本白皙的脚此刻布满了水泡和划痕，渗着血丝和污泥。
她跑得太急，几乎是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她的目光瞬间穿透营帐内的昏暗和药气，死死钉在了木案后那个强撑的身影上。
看清他脸色青灰、冷汗如雨、死死压抑着痛苦的模样，看清那案上被冷汗滴湿的公文，看清他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
一路奔袭的疲惫、脚底的剧痛、喉咙的血腥味，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排山倒海的悲愤。
“阿渊——！！！” 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就要扑过去。
“站住！” 一声压抑着雷霆震怒的厉喝，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
萧烬渊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血丝的眸子，在看到苏若蘅的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不是惊喜，而是铺天盖地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震怒和恐惧。
他一手死死按住剧痛翻搅的腹部，另一手猛地撑住桌案，才勉强稳住因暴怒而摇晃的身体。
他的目光扫向如同影子般无声出现在苏若蘅身后的十二名影卫。
“十二影卫！孤让你们在东宫守好孤的妻，谁——准你们带她来这里的？！！”
那声音里的怒意和质问，饶是他们心志如铁，此刻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为首的影卫首领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回禀殿下！非属下等擅作主张！是姑娘…她只身闯乾清宫，面圣请旨！陛下…陛下亲允！姑娘以性命相胁，属下等…拦不住！”
“闯宫…请旨…” 萧烬渊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固执地望向他的身影。
他仿佛能想象出她是如何赤着脚、披头散发、不顾一切地冲进那龙潭虎穴，在父皇的雷霆震怒下，用她单薄的身躯和性命为赌注…只为换来一张奔向这地狱的手令。
他顾不得腹中翻江倒海的剧痛，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 他死死盯着苏若蘅，“你有没有碰过外面的水？！有没有喝过一口井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慌，这江南的水源，如今是致命的毒窟，他无法承受她再有任何闪失。
苏若蘅被他眼中的恐惧刺得心头剧痛，用力摇头：“没有！阿渊！我没有！我一路带来的都是干净的饮水！我没事！”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萧烬渊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一股力量，强撑的意志松懈了一丝，腹中那蚀骨的绞痛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猛烈。
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上冷汗如瀑。
“阿渊！” 苏若蘅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是他滚烫得吓人的体温和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顾不上自己一路奔波的狼狈，顾不上满身的泥泞，她将他小心翼翼地搀扶到旁边的行军榻上躺下。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医者本能的沉稳。
“别说话！”
脉搏混乱、急促、沉涩，带着一种阴毒滞碍的死气，那感觉…如此熟悉，如同噩梦重现！
苏若蘅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萧烬渊更加惨白，“鸩羽！是鸩羽之毒！这毒…这毒我认得！”
帐内众人，尤其是陈太医等人，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连他们这些御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压制的宫廷奇毒，她一个民间医女竟认得？！
萧烬渊在剧痛中，意识己有些模糊，却依旧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艰难地看向她：“你…认得？”
“认得！当年在药谷村…我们整个村子，都被人下过这毒，那一次…死了好多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痛和回忆。
“…是村里的老村长，用祖传的土方子，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了一半人的命！”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案几上陈太医他们剩下的、寥寥无几的普通药材，又看向萧烬渊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
“阿渊！信我！我能救你！”
“紫花地丁…不够！再加一倍！”
“车前草…全拿来！”
“甘草…要生甘草！捣碎！”
“还有…”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视，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株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叶片肥厚、边缘带锯齿的暗绿色植物上——那是灾民们采来充饥、却被御医认为有毒弃用的野草。
“马齿苋！快！把所有的马齿苋都给我！洗净！连根捣烂取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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