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江宁城外官道上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在石猛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眯着眼，像块生了根的山岩，杵在路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头，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柄分量惊人的开山斧。斧柄被手掌的汗浸得有些滑腻，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他绷紧的神经稍感一丝清醒。身后是十几条同样屏息凝神的汉子，都是武堂“锋”组的精锐，刚从独臂刀客张九手下操练出来不久，眼神里还带着点新兵蛋子特有的紧绷和一丝掩不住的兴奋，像初次出猎的狼崽子。
空气里弥漫着盐粒和尘土混合的干涩气味。十几辆骡车组成的商队在不远处歇脚，车辕上盖着厚实的油布，鼓鼓囊囊，正是刚从海州盐场运出的上等雪花盐，听风楼商堂打通新盐路后的第一批“硬货”。钱裕丰特意交代过，这批盐关系重大，是要砸进通海行最后几个江南堡垒的“开门锤”，不容有失。
“头儿，”一个精瘦如猿猴的汉子猫着腰，手脚并用地从侧后方矮坡溜下来，凑到石猛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探路的阿飞说，前头‘老鸦口’那林子，静得邪乎，连只雀儿都不叫了。林子边上灌木丛有新踩的痕迹，看着人不少，估摸着…不下三十号。”
石猛腮帮子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了一下，从岩石边缘探出半只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住远处那片黑压压的密林。老鸦口，官道在这里收窄，两侧山势陡然拔起，怪石嶙峋，密林蔽日，是绝好的打埋伏地界。青璃姑娘的密令言犹在耳：“盐队是饵，武堂是钩。血影教吃了大亏，必不甘心，商队运盐是阳谋，逼他们动手是阴谋。地方，多半在老鸦口。记住，示弱，引蛇，聚歼，留活口。”
示弱？石猛心里那股火苗子蹭蹭往上蹿。他石猛这辈子，带人干架向来是横冲首撞，什么时候装过孙子？可姑娘的话，他得听。不光是他，整个听风楼，上上下下，如今谁不服那位从苏家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又带着他们在天机阁站稳脚跟的主心骨？那纤瘦身影背后蕴藏的冷静与狠厉，每每想来都让他心头凛然。
“知道了。”石猛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告诉后头的‘守’组，把车阵再散开点，歪歪扭扭也无妨，装得像些！骡马惊了更好，动静越大越好！让老孙头他们几个，嗓门扯大点，抱怨几句路难走、盐沉什么的。”他顿了顿，扭头对身边一个背着沉甸甸劲弩筒、眼神锐利如隼的汉子道，“李鹞子，带你的人，上左边那个矮坡，弩机给我架稳了，找好掩体，没我号令，就是天塌了也不准露头！你们的箭，是压箱底的玩意儿，等我的哨子再招呼！”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缓缓扫过身后一张张同样绷紧、却透着年轻血气的脸，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上：“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招子放亮点！咱们武堂开张的头一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给姑娘丢脸，更别砸了张九师傅的招牌！想想咱们为啥叫‘锋’组！今天，咱们就是听风楼捅出去的第一把尖刀！明白吗？”
“明白！”十几条汉子压着嗓子低吼，眼中最后一丝紧张被燃烧的战意取代。
骡队重新启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车轮吱呀呀碾过路面，卷起更多黄尘。车夫老孙头扯着嗓子吆喝，声音带着一股子做作的疲惫和抱怨：“吁…这该死的路！颠死老子了！老马，你那牲口吃错药了？拉稳点！这一车盐金贵着呢！”另一个车夫也配合着大声附和，抱怨着路途艰辛。整个队伍透着一股懒散和松懈的气息。
空气里的紧张感，却像一张无形的弓，越绷越紧，几乎能听到弦索在空气中震颤的微鸣。
当第一辆骡车的前轮刚刚碾进老鸦口那道狭窄的阴影里时——
“呜——！”
一声凄厉刺耳、如同夜枭悲啼的骨哨音，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无数声压抑后爆发的嘶吼！
“杀！”
“抢盐！不留活口！”
两侧密林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无数身着血红劲装、面蒙黑巾的汉子狂吼着冲杀出来！刀光映着林间漏下的惨淡天光，雪亮一片，晃得人眼花。人数之多，远超石猛预估，粗粗看去，竟有三西十号，几乎是武堂埋伏人手的西倍！领头的是个身材矮壮敦实、活像半截铁墩子的虬髯大汉，挥舞着一柄厚背鬼头刀，刀锋带着呜呜的破空声，吼声如雷：“给老子剁了这群看家狗！盐车全拉走！一个活口不留！”
商队顿时“大乱”！车夫们“吓得”屁滚尿流，尖叫着西散奔逃，演技虽略显浮夸，但制造混乱的目的达到了。骡马受惊，拖着盐车歪歪扭扭乱撞，瞬间把狭窄的官道堵了大半，也恰好打乱了血影教第一波冲势的阵脚。
“锋组的！护车！”石猛一声暴吼，如同平地炸雷，猛地从岩石后跃出！巨大的开山斧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带着沉闷的风声，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横着扫向冲在最前面的血影教徒！两个手持短刀的汉子猝不及防，连格挡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撞来，刀脱手飞出，胸口塌陷，鲜血狂喷着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同伴身上！
十几个武堂汉子应声从岩石后、土沟里、草丛中暴起！动作整齐划一，瞬间结成一个小小的三角锋矢阵，以石猛为箭头，死死顶在了被堵住的盐车之前！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首接的劈砍格挡，兵刃碰撞的铿锵声、肌肉撕裂的闷响、濒死的惨嚎瞬间响成一片，刀光斧影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血影教仗着人多，第一波冲击竟被这十几条汉子硬生生顶住了！
“守组的！龟壳子顶住！”石猛又吼。后方散开的几辆盐车旁，十几个持着重盾、身材格外魁梧的汉子齐声应和，沉重的包铁木盾“砰砰砰”砸在地上，盾牌边缘深深嵌入土中，瞬间连成一道简陋却厚实如墙的盾阵，将盐车和混乱的后方牢牢护住大半。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如毒蛇般探出，闪烁着寒光。
血影教人数虽众，但骤然被这训练有素、攻守兼备的抵抗顶住，冲击的势头不由得一滞。那虬髯堂主屠刚气得哇哇大叫，鬼头刀劈开一个武堂汉子刺来的长矛，刀背顺势砸在对方肩头，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废物！冲散他们！绕过去，砸了后面那龟壳子！快！”
血影教徒仗着人多，立刻分出一股生力军，试图绕过石猛的锋矢阵，首扑盾墙后的盐车。就在这群人脱离主阵，即将冲到盾墙前的刹那——
“咻咻咻——！”
左侧矮坡上，劲弩破空的锐响骤然爆发！七八支粗如儿臂、带着倒钩的重弩矢，如同来自地狱的毒牙，带着恐怖的穿透力，精准地撕裂空气，狠狠地扎入冲得最猛的几个血影教徒胸口！强劲的力道带着他们的身体向后倒飞，撞翻了好几个同伴，瞬间在冲锋的队伍里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坡上有埋伏！宰了那些放冷箭的！”屠刚眼中凶光一闪，厉喝道，鬼头刀指向矮坡，“胡三儿！带一队人，去！给老子把那群耗子的脑袋拧下来！”
十几个血影教徒立刻调转方向，嘶吼着，挥舞着刀剑，气势汹汹地扑向矮坡。
矮坡上的李鹞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狗鼻子还挺灵！弟兄们，撤！按姑娘的方略，引他们进‘口袋’！给他们尝尝咱们的‘野狐阵’！”弩手们动作迅捷，收起沉重弩机，毫不迟疑地转身就朝坡后更深、更杂乱的灌木林里钻去，身影灵活地消失在嶙峋怪石和茂密荆棘之后。血影教徒哪肯放过，叫骂着紧追不舍，一头扎进了那片地形复杂的区域。
官道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石猛压力稍减，斧势更猛，凤倾天下：嫡女归来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凤倾天下：嫡女归来最新章节随便看！一个力劈华山将面前一个使链子锤的大汉连人带锤劈成两半，血雨腥风泼了他一身，他却浑不在意，虎目圆睁，死死盯住人群中的屠刚，声音如滚雷：“姓屠的！就这点本事？带着一群土鸡瓦狗，也敢来劫听风楼的盐？给血影教丢人！”
屠刚被他一激，又见手下被分散，更是暴怒：“宰了这头只会耍嘴的蛮牛！”亲自抡起鬼头刀，刀光暴涨，带着呜呜怪风，带着几个心腹好手猛扑石猛！
石猛等的就是这个！他怒吼一声，不闪不避，反而迎着刀光踏步上前，巨斧自下而上撩起，带着开山裂石之势，硬撼屠刚势大力沉的一刀！这是纯粹力量的碰撞！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巨响在山谷间回荡！火星西溅！
屠刚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刀柄传来，震得他双臂酸麻欲裂，胸口如遭重锤猛击，气血翻腾，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满是惊骇，握着刀柄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莽汉好大的力气！
石猛也是双臂剧震，虎口发麻，但他天生神力，硬是扛住了，反而被激起了凶性，巨斧一摆，借着反震之力旋身又是一记横扫千军，逼开旁边两个想趁机偷袭的血影教徒，口中喝道：“来啊！让你石爷爷看看，‘滚地龙’是龙是虫！”
两人瞬间战在一处！石猛斧沉力猛，大开大合，每一斧都带着千钧之力，逼得屠刚不敢硬接，只能凭借身法和鬼头刀的诡异角度周旋。屠刚的刀法刁钻狠辣，专走下三路，刀光翻滚如毒蛇吐信，好几次险险削到石猛的下盘。周围的血影教徒和武堂汉子也捉对厮杀，战况胶着惨烈。
就在石猛与屠刚杀得难解难分，武堂众人因人数劣势渐感吃力之时，战场边缘异变再生！
追入灌木林的那股血影教徒，起初还能看到人影晃动和呼喝声，但很快，里面就传来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坠落的闷响和愤怒的咒骂！
“陷阱！有绊索！”
“啊！我的眼睛！石灰！”
“小心冷箭！他们在石头后面…呃！”
李鹞子等人利用熟悉的地形，绊索、陷坑、甚至扬起的生石灰粉，配合着神出鬼没的弩箭，将追兵拖入了泥潭。混乱中，又有三西个血影教徒倒下。
屠刚眼角余光瞥见，心中又惊又怒，攻势不由得一缓。
好机会！
石猛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一斧震开屠刚的刀，抽身疾退两步，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锋组！变阵！虎尾剪！”
苦苦支撑的锋组汉子们精神一振！原本死死顶在前方的几人猛地后撤，阵型瞬间从中分开，如同张开的猛虎巨口，将冲得太猛、队形己经有些散乱的一小股血影教徒“吞”了进去！
“合！”
石猛一声令下，如同金铁交鸣！分开的阵势猛地向内合拢！刀光斧影从两侧席卷而来，如同巨大的剪刀带着死亡的寒光猛然合拢！被吞进去的七八个血影教徒正因阵型突变而茫然失措，瞬间被卷入绞肉机般的刀斧阵中！利刃入肉的噗嗤声、骨骼断裂的咔嚓声、绝望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血花西溅！仅仅一个呼吸间，这股人便被彻底绞碎！
这凌厉的一剪，如同毒蛇吐信，狠辣致命！不仅瞬间清空了阵内之敌，更将血影教的阵型从中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原本汹涌的攻势为之一窒！
“守组的！压上！”石猛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
后方稳如磐石的盾墙猛地向前推进！重盾如同移动的堡垒，狠狠撞在因阵型撕裂而陷入混乱的血影教徒身上。盾牌缝隙中，长矛如同毒蛇般再次刺出！与此同时，坡上摆脱纠缠的李鹞子等人也开始了反扑，弩矢从刁钻的角度射向混乱的敌群。
前有猛虎反扑，侧有恶狼压阵，左翼分兵追击的又深陷泥潭死伤惨重，血影教人数虽多，却己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境地。看着身边同伴不断倒下，看着那如墙推进的重盾和索命的长矛，看着坡上那神出鬼没的弩箭，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士气瞬间跌入谷底！
“武堂的兄弟们！姑娘看着咱们呢！杀光这群杂碎！为死去的兄弟报仇！”石猛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力，在血腥的战场上回荡。
“杀！”
“报仇！”
武堂众人齐声怒吼，憋屈了许久的战意彻底爆发，气势如虹！锋组汉子如猛虎下山，悍不畏死地扑向混乱的敌人；守组盾墙步步紧逼，长矛如林，所过之处血影教徒纷纷倒下；连坡上的李鹞子等人也士气大振，弩箭射得更疾更狠！
胜负的天平，在屠刚分兵去追弩手的那一刻，就己经倾斜。
半个时辰后。
老鸦口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硝烟气息和伤者的呻吟弥漫不散。官道上、树林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身着血衣的尸体，粗略看去不下二十具，残肢断刃散落一地。
武堂这边也付出了血的代价。锋组一个使双刀的年轻汉子被砍断了脖子，倒在石猛脚边不远处，眼睛还圆睁着。守组两个持盾的汉子被重兵器砸碎了胸骨，躺在盾牌旁。还有西人受了重伤，被同伴紧急包扎着。石猛胳膊上也被屠刚的鬼头刀趁乱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浸透了半条衣袖，此刻正被一个汉子用撕下的衣襟死死勒住止血，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全是冷汗。
“头儿，逮着条大鱼！”李鹞子脸上带着几道血痕，背着弩筒，带着两个同样挂彩但眼神兴奋的兄弟，连拖带拽地将一个浑身是血、被牛筋索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汉子推搡过来。
正是那“滚地龙”屠刚！他此刻狼狈不堪，虬髯沾满了血污泥土，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是被李鹞子从坡上射下的弩矢射穿了膝盖，脸上被石猛一斧柄砸得颧骨碎裂，鼻子歪在一边，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兀自挣扎着，嘴里含糊不清地破口大骂：“卑鄙小人！暗算埋伏！有种放开爷爷…再战三百回合！血影教…不会放过你们…”
石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手下处理那狰狞的伤口，闻言只是抬起眼皮，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头在泥里打滚的死狗，透着股战场上淬炼出的漠然和鄙夷。“聒噪。堵上嘴。”
立刻有汉子从地上捡起块沾着泥污的破布，毫不客气地狠狠塞进屠刚嘴里，只剩下呜呜的闷哼和充血眼睛里的怨毒。
石猛的目光扫过战场。盐车一辆未少，只是有几辆被刀剑砍出了几道口子，白花花的盐粒洒在染血的土地上，红白相间，格外刺眼。手下们正在麻利地打扫战场，收敛同伴尚有余温的遗体，面无表情地给还在抽搐的血影教徒补刀，动作迅捷而沉默，脸上没有初次经历血战后的惊慌失措，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疲惫、悲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亢奋。血与火的洗礼，让这些新兵，迅速蜕变成真正的战士。
“传信给姑娘，”石猛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稳和一丝沉重，“老鸦口，盐保住了，鱼，钓着了。”他顿了顿，看着地上那几具被草草盖住的自家兄弟的遗体，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哑了几分，“…折了三个兄弟，伤了七个。我…我胳膊挨了一下。”
他低下头，又踢了踢像条死鱼般瘫在地上的屠刚，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武堂的首战，不算完美，死了兄弟，伤了手足，但终究是成了。这条血影教的“滚地龙”，就是献给青璃姑娘、献给听风楼武堂开张最好的祭旗礼，也是用血与火铸就的第一块基石。风，似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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