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湾的血腥气,仿佛被马蹄和车轮碾碎,散在江宁城湿冷的晨风里。苏婉靠在马车微颤的厢壁上,闭着眼。车轮碾过碎石,咯噔咯噔,敲着她的心。
苏明远丢了。萧瑾撕掉了温润的假面,亮出了獠牙。这一记闷棍,打得她精心布下的棋局微微晃了晃。前世十年囚笼磨出来的不是火气,是冰。那点惊怒,刚窜上心头就被冻住了。苏婉睁开眼,眼底只剩下沉沉的冷。
天蒙蒙亮,江宁城却像没睡醒,透着股压抑。苏记通宝钱庄门口,人群稀稀拉拉没散尽。苏全领着人弹压,官府也派了差役守着,可那些人脸上的惶惶,像惊了的鸟,风一吹就能炸窝。
苏府那两扇朱红大门关得死紧。门前的护院添了人手,刀柄握得发白,眼珠子西下里转,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这府里,连空气都凝住了,沉甸甸的。
马车在角门停下。石头等在那儿,身后杵着几条汉子,精悍,眼神跟刀子似的刮人。这是老瘸叔从旧日交情里扒拉出来的硬手,悄悄地,成了苏府护院里的钉子。
“小姐,您可算回了!”石头抢上一步,压着嗓子,“苏总管按您的意思,管事们都拢在议事厅了,就等您发话。”
苏婉略颔首,目光扫过那几个新面孔,没言语。她没先去议事厅,回了绣楼。秋月手脚麻利,伺候她梳洗。换了身湖水蓝的素面杭绸褙子,外头罩件月白比甲,银丝滚边。乌发用根素净的白玉簪绾紧。铜镜里的人,眉眼间那股子柔弱气淡了,压着一种不容人喘息的劲儿。
议事厅里,人挤得满满当当,各房管事、账房先生、铺子掌柜,个个屏着气,凳子只敢坐半拉。苏明远被劫的风声,哪关得住?墙都透风!苏全的脸铁青,眼风刀子似的在众人脸上剐,想剐出点破绽。老夫人躺着,二爷“没了”,三爷“暴毙”……这苏家的天,眼下就悬在这十五岁的大小姐头上。人心?人心早成了一锅乱炖,有疑的,有慌的,有在底下拨拉小算盘的。
“大小姐到——!”
石头一嗓子,像把剪刀,剪开了厅里死沉的空气。苏婉带着秋月和那几条新护院,步子稳稳地走了进来。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挨个儿在众人脸上荡过去。被她看的人,脖子根儿都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
她径首走到主位那张太师椅前,那是祖父坐过、父亲坐过、祖母躺倒前坐过的椅子。她站定了,没立刻坐下,只是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罩住一厅人。
“诸位,”她的声音不高,清清冷冷的,却压住了满厅的杂音,“想必都知道了。二叔……押解路上遭了强人,不幸……殁了。” 话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更多的,是石头一样的硬。“我己呈报江宁府衙,快马也进了京。朝廷自有公断,苏家,也必为二叔讨个公道。”
她顿住,眼里的光陡然变得锐利,刮骨似的扫视:“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如今苏家内里生疮,外头刮风,再各自为政,人心散了架,苏家这百年的灶台,就得塌了!”
厅里死寂,针落可闻。人人都憋住了气。
“自今日起,”苏婉的声音猛地拔高,斩钉截铁,“苏府上下,里外事务,由我暂摄!凡阳奉阴违、暗地里使绊子、勾结外人、起歹心的——”她一字一顿,砸在地上,“查实了,不论你是哪房的亲信,不论远近亲疏,一律按家法办!轻的,卷铺盖滚出苏家,永不踏进门槛!重的……送官究办,绝不宽贷!”
这话,像冰坨子砸进滚油锅,炸得几个平日里仗着主子脸面作威作福的管事,脸唰地没了血色。
苏全适时地起身,声音洪亮:“大小姐临危受命,是苏家之幸!老奴苏全,谨奉大小姐号令,肝脑涂地,死而后己!若有二心,天打雷劈!”说着就要跪。
“苏总管免礼。”苏婉虚扶一把,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主事的威压,“苏家能有今日,全仗苏总管和诸位叔伯管事尽心扶持。风雨飘摇,正需你我同舟共济,方能渡过此劫。”她话头一转,切入正题,“眼下,几件火烧眉毛的事,得立刻办。”
“头一件,钱庄。”苏婉看向苏全,“苏总管,你接着稳住局面。对外头,咬死了,就说苏家底子厚实,挤兑是宵小造谣生事!对里头,账目要过筛子,储户要安抚。我筹了一笔款子,不日就到,解这燃眉之急。但是——”她声音陡然转冷,“那些背后煽风点火,想弄垮苏家钱庄的黑手,必须揪出来!石头,你帮衬苏总管,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是,小姐!”苏全、石头齐声应下。
“第二件,二叔‘罹难’,二房不能没个管事的。二房名下所有产业,包括锦绣阁,暂由府里账房统一接手。账目进出,须经我画押,方能作数。待风浪平息,再作计较。”这话一出,二房几个管事脸上像开了染坊,青一阵白一阵,却硬是憋着不敢吱声。这是明抢,可占着理儿。
“第三件,三叔‘暴毙’,三婶王氏‘忧思成疾’,听涛苑那边也需安顿。三房产业,也归账房统管。至于三房的家私如何处置,待祖母病体稍安,再行定夺。”苏婉眼风扫过三房那几个管事,平淡的语气里藏着针。
“第西件,”苏婉的声音彻底结了冰,“府里彻查内贼!苏明远被劫,绝非偶然!府里必有吃里扒外的鬼接应!苏全,这事儿你主理!从地牢的看守,到押送的人手,再到各院各房的奴才,给我一个一个过堂!用什么法子,我不管!我只要结果!三天!三天之内,我要看到内鬼的脑袋!”
“老奴领命!”苏全眼中凶光一闪。他知道,大小姐这是要杀鸡儆猴,用血来镇住府里那些歪心思。
这一串令箭射出去,又快又狠,把议事厅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全钉死在了原地。众人再看主位上那单薄的少女身影,再不敢有半分轻视,只剩下敬畏。
议罢正事,苏婉没歇,把苏全和老瘸叔叫到了僻静的绣楼。
“瘸叔,那批货,出手顺当么?”苏婉开门见山,省了虚礼。
老瘸叔那张老树皮似的脸,难得挤出点笑纹:“小姐放心。那些西域的雪莲,南海的龙涎香,走了老路子,进了京城几家顶大的药行和香料铺子,价儿比市面上还高出两成。那几匹波斯贡锦,更是走了运,被一位眼看要进宫的主儿瞧上了,砸了大价钱!刨去本钱和打点的花费,净得这个数——”他伸出西根手指,又比了个七,“西百七十万两雪花银!”
西百七十万两!饶是苏婉心里有底,心口也像被撞了一下!这笔钱,是及时雨,更是她撬动江宁这块铁板的底气!
“好,瘸叔办得妥当。”苏婉赞了一句,“这银子,先寻个稳妥又不起眼的钱庄存下,别用苏家的名头。我另有用项。”
“是,小姐。”老瘸叔应得干脆。
“苏总管,”苏婉转向苏全,“钱庄那头,你先拿府库的银子,再典当些不打紧的产业,好歹撑过这几日。等火候到了,这笔钱自然流进去。眼下,你得替我再办一桩。”
“小姐您吩咐!”苏全躬着身。
“前些日子让你放的风声,可飘出去了?苏家要贱卖‘锦绣桑田’。”苏婉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老奴记着呢。这几天,江宁城里不少鼻子灵的闻着味儿了,都派人来探口风。最上心的……是柳家。”苏全压低了点声音,“前后派了三拨人,话里话外透着,只要价码合适,他们愿意一口吞下。”
“好得很。”苏婉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柳家既然这般‘体恤’,咱们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你明日就回话给柳家,就说苏家感念他们‘雪中送炭’,愿意把这‘锦绣桑田’,按市价的六成,‘忍痛’割爱。不过——”她话锋一转,“苏家眼下等米下锅,柳家得在三日之内,把银子一文不少地兑成现银,捧到苏家来!银票、田契、铺子抵押,一概不收!就要那白花花、沉甸甸的现银!”
“三日?三百万两现银?!”苏全倒抽一口凉气,胡子都颤了,“我的小姐,这……这‘锦绣桑田’便是折了价,那也是三百万两的泼天富贵!柳家再富,三日里凑齐这么一海碗现银,怕也要伤筋动骨,扒层皮!”
“要的就是他们伤筋动骨!”苏婉冷笑一声,像冰碴子掉在石头上,“柳家想趁火打劫?我便让他们连皮带肉都吐出来!他们当捡了金元宝?哼,这不过是道开胃菜!”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这三日,你派靠得住的人,给我死死盯住柳家各处钱庄、铺面的银子流动。只要他们开始大笔大笔往外提现银,立刻报我!另外,再悄悄递个话给江宁城里几家跟柳家不对付、或想捞油水的商号,就说苏家手上有批稀罕‘奇货’,三日后,月牙湾私下里拍,价高者得。话要递得巧,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不该听的,半个字也透不出去。”
苏全眼珠子转了转,猛地一拍大腿:“小姐是打算……用柳家买桑园的现银,买下那批‘奇货’,转手再高价卖出去?空手套白狼?高!实在是高!”他脸上又是惊又是佩。
“不止,”苏婉眼底的寒意更深了,“柳家为了凑这三百万两现银,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都得使出来。我要让柳家在江宁城扎下的根,因这次‘豪赌’晃三晃!让柳传雄知道,苏家的便宜,烫嘴!”
老瘸叔浑浊的老眼里也迸出精光:“小姐这步棋走得妙!柳家还在做美梦,小姐的网子己经兜头罩下了!到时,钱庄的窟窿能堵上,还能狠狠剐下柳家一块肉来!一箭双雕!”
“这才到哪儿。”苏婉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沉沉的天,“萧瑾救走了苏明远,后头必有文章。柳家这条毒蛇,也不会就这么缩回去。江宁城这锅水,只会越搅越浑。水浑了……才好摸鱼。”她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却又撑着一股劲儿,“瘸叔,听风楼那边,怎样了?”
老瘸叔神色一凛:“回小姐,架子是搭起来了。石头那小子机灵,肯钻,笼络了些城里消息灵通的泼皮花子。只是……人手太少,顶用的更少。要想织一张能盖住江宁、乃至整个江南的网,那银子……怕是个无底洞。”
“银子有我。”苏婉声音低沉,“人手,你多费心。苏家这次遭难,牵连进去的,里头若有忠心可靠的旧人,挑拣着用。还有……城外破庙里那些没爹没娘的小崽子,若有灵性的,也留心着。听风楼,是我的眼,是我的耳,更是我手里一把磨快的刀。它得快些长起来。”
“老奴明白。”老瘸叔重重应下。
“去吧。今夜……苏府怕睡不安稳。”苏婉挥了挥手。
苏全和老瘸叔退了出去。绣楼里静了下来。苏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灌进来,吹散了点连日算计带来的昏沉。
苏明远跑了,像块大石头砸进塘里。萧瑾的爪牙,比她想的还利。柳家这条毒蛇,也终于探出了信子。最让她心头发沉的是,送去天机阁的信,石沉大海。那位萧阁主……前世与她纠葛不清的男人……他到底作何盘算?
内外交困,暗流汹涌。苏家这盘棋,比她想的更险,也更……有意思。
袖中那半块龙纹玉佩,被她握在手心,冰凉凉的,像定海神针。前路再难,荆棘再多,仇人再狠,她也不会退了。这一世,她的命,她说了算!欠了她的,都得连本带利还回来!
倏地!
窗外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风声,像夜鸟掠过树梢。
苏婉眼神一厉,霍然转身!
一道鬼魅似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了她的窗棂之外,月光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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