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日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苏婉指尖搭着的青瓷茶盏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林逸轩坐在下首的酸枝木椅上，脸上端着世家公子惯有的温雅笑意，目光却像黏在苏婉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
“表妹这阵子，真是辛苦了。”林逸轩开口，声音放得温和，“府里府外，千头万绪，全靠你一人支撑。姑母在天之灵，想必也心疼得很。”
苏婉眼皮都没抬，只轻轻用杯盖刮着浮沫，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这位表哥，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母亲？不过是块敲门的砖头罢了。她记得清楚，前世苏家墙倒众人推时，林家缩得最快，生怕沾上一丁点晦气。这会儿巴巴地跑来“雪中送炭”，图的什么？
“表哥有心了。”苏婉终于抬眼，目光清清淡淡地扫过去，既无热络，也无疏远，像看个寻常客，“母亲若在，想必也不愿看到苏家今日这般光景。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点不经意的探究，“表哥今日来，不只是为了叙旧吧？可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林逸轩笑容不变，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表妹，果然不是从前那个温顺好哄的闺阁小姐了。他搓了搓手指，显出几分诚恳的样子：“倒也不是什么风声。只是……林家这几年在江南，也置办了些桑蚕产业。那‘锦绣桑田’的名头，谁人不知？听闻苏家如今……咳，周转上有些难处，家里长辈们想着，毕竟是骨肉亲戚，若能帮衬一二，也是好的。若表妹有意出手，林家愿意接下，价钱上，定不会亏待了苏家。按市价七成，一月之内，银钱交割清楚。桑园里的佃户、织工，也都留用，工钱从优。表妹看，这样……可还使得？”
“市价七成……一月付清……”苏婉低声重复着，像是掂量这话的分量。她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水微涩。这条件，搁在平常，算得上厚道。可眼下苏家风雨飘摇，这份“厚道”，就透着股趁火打劫的算计味儿了。林家是真想帮忙，还是想趁机咬下苏家一块肥肉，或者……背后另有推手？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表哥这条件，听着是极好的。只是……这锦绣桑田，毕竟是苏家几代人的心血，是根基。祖母虽病着，这事，也总得知会她老人家一声。再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庭中摇曳的竹影，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自嘲，“苏家如今这样子，就像块掉在路边的肥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表哥也知道，生意场上的事，总要货比三家，选个最稳妥的下家，才不负祖母的托付，也对得起园子里那些跟着苏家吃饭的人。表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逸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表妹说得是，是该慎重。”他点头附和，语气依旧温和，“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那……表妹慢慢考量，林家这边，随时恭候消息。只是，苏家如今处境艰难，表妹一个人支撑门庭，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开口，林家能帮的，绝无二话。”
“多谢表哥体恤。”苏婉微微颔首，算是承了这份“情”，却不再接话。她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秋月吩咐：“秋月，天色向晚，表哥远道而来想必乏了。带表哥去西厢客房歇息，好生伺候着。”
送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逸轩起身告辞，动作依旧从容，只是转身时，袖袍拂过桌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苏婉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彻底散了，只剩下眼底一片冷寂的沉水。
“石头。”她唤了一声。
门帘微动，石头那张机灵却带着狠劲的脸探了进来：“小姐？”
“去，”苏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查查这位林表哥。他几时到的江宁？落脚何处？见了什么人？名下在江宁可有铺子产业？特别是，他和柳家，还有那位靖安侯世子，私下里有没有勾连。我要知道，他巴巴跑这一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省得了，小姐！”石头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这位林少爷来得蹊跷，苏家这锅浑水，怕是又要被搅上一搅了。
林逸轩这一出，没打乱苏婉的棋路，却也像根刺扎了进来。她揉了揉眉心。苏家这块招牌，如今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块待宰的肥羊？连所谓的亲戚都闻着味儿来了。
回到内室，秋月己捧着一叠纸页候着，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快意：“小姐，成了！柳家那边，上钩了！”
苏婉接过那叠密报，秋月低声飞快地说：“苏总管放的风声，说您打算把锦绣桑田按市价六成急售，限三日付清三百万两现银。柳传雄那老狐狸，咬钩咬得死死的！他那儿子柳乘风，更是急得满城蹿，西处筹银子。听说啊，柳家己经开始变卖城里几处不算顶好的铺面和城外的小田庄了！连钱庄和高利贷都找上了，利息高得吓死人！柳家后院里，他那几房夫人和小妾，为了抠私房钱出来，都快打破头了！”秋月说得绘声绘色，末了还撇撇嘴，带着鄙夷。
苏婉指尖划过纸页，唇角微微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鱼，终于咬紧了饵线。三百万两现银，三天！柳家就算能凑出来，也得脱层皮，伤筋动骨是跑不了的。这正是她要的。
“盯紧点，”苏婉眼中寒光隐现，“柳家每一笔钱的来路，每一笔钱的去处，都要摸清。另外，让瘸瘸叔那边也动起来，把我们‘要秘密出手一批奇货’的消息，悄悄放给那些跟柳家不对付的，或者想趁乱捞一笔的商行。记住，要让他们信，这批货金贵，苏家急等着钱，谁出价高就是谁的。”
“是，小姐。”秋月应着，心里对自家小姐的手段佩服得紧。这一手，既抽了柳家的梯子，又埋下新坑，实在是高。
苏婉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柳家，只是她复仇路上要踩碎的第一块石头。听风楼这柄刚铸好的暗刃，也要在这番对柳家的绞杀里，见见真章了。传消息，散谣言，这些本事，就是听风楼的命根子。
夜色渐浓，烛火跳跃。苏婉却无睡意。案头放着那封天机阁的信，“牵机”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母亲的死，竟与“血隐教”这邪魔歪道扯上了干系！前世的迷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血隐教，前世就以凶残狠毒搅得江湖不宁，他们为何要害母亲？背后，是否与萧瑾、柳家，乃至信中那讳莫如深的“京城权贵”勾连在一起？
她明白，现在的自己，要撼动血隐教，无异蚍蜉撼树。可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她不会罢休。她要像抽丝剥茧一样，把藏在暗处的鬼祟，一个个揪出来！“珍宝斋”，天机阁特意点出的地方，就是她探查的第一站。
“石头。”苏婉对着窗外轻唤。
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滑到窗下：“楼主。”
“明天天一亮，你亲自去乌衣巷，探探那‘珍宝斋’。”苏婉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我要知道它的底细：谁开的？平时做哪些买卖？有什么规矩？守卫怎样？最要紧的，三日后它是不是真有‘奇货’要卖？是什么东西？值多少钱？可能有哪些人盯着它？记住了，手脚干净点，别惹眼。”
“是，楼主！”石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领命而去。
苏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不见底。天机阁主萧衍，心思深如寒潭，他给的线头，绝不会是随手抛的。珍宝斋这场拍卖，恐怕不只是买卖那么简单，更像是一潭浑水，里面不知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她得小心，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如今她羽翼未丰，贸然卷入太深的江湖恩怨，是取死之道。
接下来的两天，苏府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紧锣密鼓。苏婉坐镇绣楼，处理府中积压的大小事务，翻看各处送来的账册。她手段干脆利落，几个想趁乱捞油水的管事和账房，很快就被揪了出来。领头的是负责采买日用杂货的刘管事，仗着是二房旧人，平日里就有些偷奸耍滑，这阵子更是变本加厉，虚报账目，克扣用度。
苏婉没急着发作，只冷眼看着，让苏全暗中搜罗证据。等到人证物证齐全，她才在府里管事们碰头议事时，当着众人的面，把刘管事的勾当一桩桩、一件件抖落出来，账目清楚，条理分明，堵得刘管事哑口无言，脸都灰了。
“刘管事，”苏婉坐在上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你是苏府的老人了，不思尽心竭力，反倒趁乱中饱私囊。苏家的家法，你是知道的。苏总管，他贪了多少，一文不少地追回来。按家规，杖责五十，然后，撵出去！苏家，永不再用此人！”
刘管事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大小姐开恩！大小姐开恩啊！老奴糊涂！老奴知错了！求您看在老奴为苏家干了大半辈子的份上，饶了老奴这次吧！”
苏婉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下面一群噤若寒蝉的管事：“苏家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蛀虫！若不严惩，如何服众？如何立规矩？”她话音一顿，看向旁边一个穿着干净利索、眼神清明的中年账房，“采买的事，暂时就由账房的王先生兼着。王先生为人勤勉，账目清楚，这些日子协助理账有功，赏银五十两。”
这话一出，厅里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大小姐这手段，真是赏罚分明！既狠狠打了出头鸟，又立了个好榜样。那位王先生更是激动，连忙躬身行礼：“谢大小姐信重！小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苏婉知道，要稳住人心，光靠棍棒不行，还得有甜头。她要让底下人看清楚，跟着她，忠心办事，就有好处；想歪心思，绝没好下场。苏府这盘散沙，正被她一点点捏合起来。
夜深了，烛火将尽。苏婉揉着发胀的额角，终于合上最后一本账册。秋月端了碗温热的安神汤进来：“小姐，夜深了，歇了吧？”
苏婉接过碗，没急着喝。天机阁那黑衣使者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供奉”……萧衍这是什么意思？真派个高手来保护？只怕是保护是假，监视是真。她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要落在他眼里？她沉吟半晌，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素笺，左手执笔，字迹虽有些歪扭，却透着一股决断：
“萧阁主好意，苏婉心领。然苏府家事，尚不敢劳烦贵阁高人援手。‘供奉’一事，暂且作罢。家母所中‘牵机’之毒，若阁中能探得更多关于血隐教或当年下毒之人的线索，苏婉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眉目，定与贵阁互通有无。另，珍宝斋事，苏婉己着人探查，若有需借重之处，自会相告。”
写完，她吹干墨迹，封好信笺，递给不知何时又悄然立在暗处的石头：“明早，送去城西悦来客栈，天字号房，留个记号就行。当心点，别露了行藏。”
“是，楼主。”石头接过信，像影子般退入黑暗。
苏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吹散了室内的闷热。她不会把刀柄递到别人手里，哪怕那人看似盟友。真相她要自己挖，仇她要亲手报。萧衍这步棋，她得下得谨慎，既要借力，更要提防。这盘棋局，她要自己执子，和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对弈下去。
江宁城的水面下，暗流因她而汹涌。更大的风浪，正在前方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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