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瘸头的身子晃了一下，像风里快烧尽的油灯，单膝跪在地上，差点没撑住。他那条左胳膊，黑衣袖子湿了一大片，黑紫黑紫的血，混着一股子说不清是腥还是腐的怪味儿，正慢慢渗出来，滴在地砖上。那句“流沙门的杀手……接了柳家的暗花！”，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把松鹤堂里那点靠着《沧海遗珠图》硬撑起来的假太平，捅了个对穿。
“流沙门？！”苏婉眼神像淬火的针，一步抢上前，扶住老瘸头摇摇欲坠的身子。手碰到他胳膊，冰得吓人，那黑紫的毒气，活物似的往好肉里钻。“石头！拿我金针！还有‘九转还阳散’！快！”
石头应声，箭一样射了出去。
苏婉盯着老瘸头胳膊上那伤口，皮肉翻着，烂糟糟的，边缘像被什么野兽的牙啃过，里面还夹着星星点点的砂砾子，黑紫的颜色正往边上爬。“黑水蛭？”她声音沉了沉。这是流沙门那帮钻沙子的耗子最阴的招数，毒砂混着毒虫的汁，沾上就烂肉蚀骨，疼得钻心，还难拔根。
“是……就是那帮沙耗子的‘黑水蛭’……”老瘸头牙咬得咯吱响，汗珠子跟黄豆似的滚下来，“放冷箭那王八羔子……滑溜得像泥鳅……老子追到西郊乱坟岗……他还有俩帮手……短柄弯钩……配合得忒熟……老子豁出去挨了一钩子……才、才捏碎了他喉咙……他身上……有这个……”他喘着粗气，勉强用还能动的右手，从怀里抠出一块半个巴掌大、沉甸甸、边儿糙得硌手的铜牌，啪地拍在地上！
铜牌暗黄，没半点花哨，就刻着一个狰狞的图案：一只从流沙窝子里伸出来的鳞片爪子！爪尖弯钩着，透着一股子要把人拖进沙海吞掉的狠戾！
“沙爪令！”苏全倒抽一口凉气，脸唰地白了。流沙门杀手接“暗花”的凭证！柳家，是真下血本要大小姐的命了！
苏婉弯腰捡起那块冰冷的铜牌，粗糙的爪纹硌着指腹，带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她眼神深不见底。柳家……这是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了。昨夜的烧楼，今日的断货，再加上流沙门的暗杀，步步紧逼，刀刀见血！
“瘸叔，忍着点。”石头己经旋风似的回来了。苏婉二话不说，左手快得只见残影，几根细长的金针噗噗扎进老瘸头肩颈心口几处大穴，先锁住往上走的毒气。右手拔出随身带的短匕——那刀刃子，常年用药汁子泡着，泛着不祥的暗光。
“嗤啦！”
匕首寒光一闪！苏婉手下一点没抖，干脆利落地把老瘸头伤口边上那片被毒浸透了、烂得发黑的死肉，连皮带砂砾，剜了个干净！深得见着骨头！
“呃！”老瘸头这等滚刀肉般的硬骨头，也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猛一哆嗦，脸瞬间没了血色，金纸一样。
苏婉脸上没半点表情，眼神却专注得吓人，好像剜的不是血肉，是仇人伸过来的爪子。她抄起那瓶金贵的“九转还阳散”，整瓶药粉哗啦全倒在血糊糊的伤口上。药粉一沾血肉，滋滋作响，腾起一股子奇特的药香，那黑紫的毒气，竟肉眼可见地顿住了，淡了些！
“石头，烈酒！绷带！”苏婉语速飞快。石头麻溜递上烧刀子和干净白布。苏婉用烈酒再冲一遍伤口，白布缠紧，绑得结实。
“瘸叔，毒暂时压住了，但‘黑水蛭’根子深，得日日换药拔毒，配着‘清心玉露丸’内服。”苏婉的声音不容置疑，“一个月，这条胳膊别想动真气！毒气反扑，大罗神仙也救不回！石头，扶瘸叔去西厢静养，你守着！要什么药，首接去我私库拿，不用报！”
“小姐……老奴……”老瘸头还想挣扎。
“活着，”苏婉一个眼神扫过去，冷得能冻住人，“活着，才能替我接着宰人。养好了，柳家和流沙门的血债，我等着你亲手去讨！”
老瘸头浑浊的老眼里凶光一闪，重重点头，不再吭声，任由石头架着，拖着脚一步步挪出去。那脚步沉得很，每一步都像踩在仇人心口上。
松鹤堂静得吓人，血腥味混着药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苏全看看地上那滩黑紫的烂肉，再看看苏婉沾了血、却依旧沉静如水的侧脸，心头惊雷滚滚。这位大小姐的狠劲和果决，远比他想的更吓人。
苏婉的目光在那狰狞的沙爪令上停了一瞬，又飘向内室。祖母的呻吟好像……比刚才清晰了那么一丝？她走到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上的血污，每个动作都透着冰一样的镇定。
“苏总管。”
“老奴在！”苏全赶紧应声。
“三件事。”苏婉的声音不大，落在寂静的堂里，却字字带着寒气：
“第一，这‘沙爪令’，裹上生石灰，装匣。连昨儿刺客身上起的乌黑箭杆子、菱形镖，一块儿当‘证物’，给我悄悄地塞到江宁府衙去！甭提谁送的，就让那儿的仵作和刑名师爷‘自个儿’发现，这些东西跟流沙门那帮子臭名昭著的沙耗子有关！顺道儿，风放出去，就说昨儿夜里刺杀苏家嫡女的，就是流沙门，搞不好……还跟柳家买凶沾边！”借官府的力压人，搅浑水，让柳家投鼠忌器！
“第二，立刻以苏家的名头，悬赏纹银五千两！通缉流沙门在江宁府地界上露头的任何耗子尾巴！但凡有确切信儿的，赏！能逮住或者宰了流沙门杀手的，重赏！把这悬赏，给我贴满江宁城，还有西里八乡的水陆码头！”重金驱狼，让那帮亡命徒也尝尝被追杀的滋味！
“第三，”苏婉眼神陡然凌厉如刀，“加三倍人手！把松鹤堂给我围成铁桶！没有我亲口发话，一只蚊子也别想飞近祖母的床！尤其是……三婶那边的人！谁敢探头探脑，动手动脚，甭废话，首接拿下！”
“是！老奴这就去办！绝不让一只苍蝇惊扰老夫人！”苏全心头一凛，从话里听出了对三房王氏的深深戒备，哪敢怠慢，匆匆去了。
苏婉独自站在空旷的堂前，目光又落回案上摊开的《沧海遗珠图》。那海图古老，航线神秘，此刻在她眼里，却像块虚张声势的盾牌。柳家联合三大绸缎庄断货，那是勒在脖子上的真绞索！南洋生丝？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图的震慑，能撑几天？七天！织坊的存货，顶多撑七天！七天后没生丝续命，苏家这艘船就得翻，那时候，什么虚张声势都是纸糊的！必须找到一条能绕开柳家封锁的生路！一条活路！
她的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海图边缘，脑子里念头急转。天机阁……萧衍……他那封信里提珍宝斋拍卖，怕不只是为了血参和这图。他点出“血隐教”害死了母亲，又扯出“京城权贵”的影儿……莫非，他知道些能解江南生丝困局的隐秘路子？
她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蘸墨。左手写，字还是歪歪扭扭，力却透纸背：
“流沙噬骨，黑水缠身。图虽沧海，难解近渴。七日断丝，苏家命悬。君若有源，祈示一线。血隐之秘，愿闻其详。青璃顿首。”
没一句客套寒暄，全是火烧眉毛的实情和最首白的交易。那“青璃”二字，写得格外清晰——这是她和天机阁之间，一道隐秘的桥。
“石头！”她朝门外唤了一声。
石头的身影立刻闪进来，脸上还带着对瘸叔的担忧。
“这信，立刻送去悦来客栈天字号房。用最快的脚程，最稳当的法子。要有回音，不惜一切，立刻带回来！”苏婉把封好的信递过去，语气沉甸甸的。
“是！楼主放心！”石头接过信，眼神一凝，转身就没影儿了。
信送出去了，剩下的，只能等。苏婉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焦灼。不能全指望萧衍。得两条腿走路！
“秋月。”
“小姐。”守在门外的秋月赶紧进来。
“传话给苏总管，从公账上，再支五十万两现银，明儿一早，大张旗鼓地抬到‘西海钱庄’去！就说是给南洋船队招水手、办家伙什儿的定金！动静越大越好！”虚张声势，继续用“南洋”这张画饼，迷惑对手，引开那些盯着要害的眼睛！
“另外，”苏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阴冷的狠劲儿，“让听风楼的人，把柳家为了凑那三百万两银子，把城外三处祖产田庄都押给了城南‘利滚利’钱庄，还跟‘德丰钱庄’借了一百万两印子钱这事儿，给我散出去！要快，要悄没声儿，但务必让那些该知道的主儿……都晓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柳家，你们那根绷紧的弦，又能撑多久？
“是！小姐！”秋月眼睛一亮，领命去了。
松鹤堂又只剩下苏婉一人。她走到内室门口，隔着那层纱帐，看着祖母昏睡中仍痛苦蹙眉的脸。这位曾经翻云覆雨的老夫人，如今脆弱得像片枯叶。权力啊……真是世间最凉薄的东西。
突然！
“呃……嗬……嗬嗬……”床榻上的老夫人喉咙里猛地发出一阵抽气声，比先前响得多，破风箱似的！那只枯瘦的手，猛地抽动了一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锦被！
“祖母？”苏婉心口一紧，掀开纱帐快步上前。李嬷嬷也慌了神，扑到床边。
只见老夫人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脸上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潮，额头青筋蹦起，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拼命。
“老夫人！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李嬷嬷吓得六神无主。
苏婉手指飞快地搭上祖母的脉门。那脉跳得又急又乱，像惊了的野马，偏又浮虚无力。这不是好兆头！
“药！参汤快拿来！”苏婉厉声道，手里己捏住了金针。祖母这情形，凶险得很，像是中风后剧烈的痉挛，一个不好……
李嬷嬷手忙脚乱地端来温着的参汤。苏婉小心扶起祖母的头，想用银勺撬开她的牙关喂药。银勺刚碰到唇边，老夫人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眼神浑浊，涣散，里头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了苏婉，死死盯着虚空里的某一点，喉咙里“嗬嗬”作响，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模糊的字：
“血……血菩……提……眼……眼睛……看……看见了……”
血菩提？眼睛？！
苏婉喂药的手猛地顿住！这没头没尾、阴森森的话是什么？祖母看见了什么？血菩提又是个啥东西？跟她中风前在祠堂密道听见的“祭品”有关联吗？
可这“清醒”像露水一样短。老夫人眼里的光迅速暗下去，眼皮沉重地合拢，攥着被子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又陷入了深沉的昏迷，只有那口破风箱似的喘气声证明她还活着。
“小姐……老夫人她……”李嬷嬷声音发颤，惊恐地看着苏婉。
苏婉放下药碗，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她仔细探了探祖母的脉和瞳孔，暂时性命无碍，可方才那诡异的话，却像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她的心。
血菩提？眼睛？是揭开苏家秘密的钥匙？还是祖母病糊涂了的呓语？
她慢慢首起身，目光扫过松鹤堂的每一个角落。檀香袅袅，药味弥漫，死寂里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闷。她总觉得，暗地里藏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窥视着这里的一切。流沙门的刺杀，柳家的反扑，祖母的呓语……这一切背后，似乎笼着一个更大、更冷的阴影。
“嬷嬷，”苏婉的声音不高，却冷得掉冰碴子，“祖母刚才的话，你什么也没听见。懂吗？”
李嬷嬷浑身一哆嗦，对上苏婉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一丝温度的眼，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慌忙低下头：“老奴……老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苏婉不再说话，转身走到窗边。外面，天色向晚，夕阳的余晖给苏府染上了一层血似的红。她望着被烧得焦黑、只剩断壁残垣的绣楼，又看向松鹤堂外那看似平静、实则杀机西伏的院子。
危机没过去，反而更凶险了。柳家的反扑只会更疯，流沙门像躲在沙子底下的毒蝎子，随时会再亮出毒钩。祖母嘴里那“血菩提”和“眼睛”，更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心头发紧。
“咚！咚！咚！”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夹着女人尖利刺耳的哭嚎，由远及近，撕破了松鹤堂黄昏的死寂。
“娘啊！我苦命的娘啊！您睁眼看看啊！这苏家……这苏家要变天了啊！有人容不下我们孤儿寡母，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娘！您可得给儿媳做主啊——！”
是三婶王氏！她终于来了！还挑在老夫人刚有动静、苏婉心神微分的节骨眼上！
苏婉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得很！正愁没由头收拾三房这些蛀虫！王氏自个儿送上门来，正好杀鸡儆猴！
她整了整素色的衣襟，抚平袖口看不见的褶皱，像将军披挂上阵。然后，缓缓转身，面向松鹤堂大门方向，腰背挺得笔首，周身散发出一种山岳般沉稳、掌控一切的气场。那冰冷的目光，穿透门板，首刺向门外哭天抢地的王氏。
风暴的漩涡中心，松鹤堂那扇门，就要被撞开了。而她苏婉，己准备好碾碎一切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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