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堂里,那股子药味和寒气混在一块儿,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苏婉躺在炕上,薄得像张纸。老瘸头手里那把磨得锃亮的薄刃,沾了烈酒,在炭盆上燎过,冒着丝丝白气。
“丫头,忍着点。”老瘸头声音沉得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布满老茧的手指稳得像铁钳,按住了苏婉左肩那块肿得发亮、皮肉发黑的伤处。
刀尖,就那么冷冰冰地贴了上去。
苏婉猛地一抽,整个身子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来,喉咙里憋出半声破碎的呜咽,又被她自己死死咬住下唇堵了回去。冷汗瞬间就湿透了鬓角。秋月在一旁看得心都揪到嗓子眼,手里的药罐子“哐当”掉在地上,碎了一地药汁,她刚想扑过去,却被苏全一把拽住了胳膊。
“别添乱!挡着光了!”苏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老瘸头的手,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汗珠子混着寒意往下淌。他知道,这是在阎王殿门口抢人,每一刀下去,都悬着小姐的命。
刀尖往里一探,再一挑。一股子黑红发臭的血水混着黄脓,“滋”地一下喷溅出来,染湿了一大片锦褥。
老瘸头两根手指捻着挑出来的一小截东西。那玩意儿黢黑黢黑的,不像线,倒像是活物,还在他指头上微微扭动,带着一股子河底淤泥的腥臭和阴冷。“运河底下的万年秽气,”老瘸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冷得能杀人,“混着祠堂里那邪物的毒念!钻进肉里,吸髓啃筋!”
他手腕一翻,刀尖又狠狠刺进那烂肉深处。这次剜出来的,是一小块边缘发灰、中间却隐隐透着点暗金的碎肉!“柳家那‘血菩提’的毒根!”老瘸头眼里寒光一闪,“那玩意儿早把你家老太太的身子掏空了,这点子残毒遇上运河的煞气,倒活泛起来作妖!”他“啪”地一声把那腐肉拍在烧红的铁盘上,“滋啦——”一股子焦糊混着难以形容的恶臭腾起,隐约还夹着点诡异的“吱啾”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婉只觉得半边身子连着心口,像是被无数根冰锥子狠狠凿穿了!里里外外的剧痛早超出了人能忍的极限。运河底下那股子冰冷、贪婪的意志,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猛地扑向她摇摇欲坠的神魂!【饿……钥匙……痛……祭品……裂开……吃掉……】无声的尖啸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冲撞着她的脑子!
“滚……开!”就在意识快要被拖进深渊的刹那,她喉咙里猛地爆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右手不顾肩头的剧痛,死命抠进身下的褥子,左手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狠狠探进怀里,攥紧了那半块滚烫得几乎要烙穿皮肉的龙纹玉佩!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所有想活下去的念头,都像洪水一样涌进了那玉玦里!“给我——滚!”
嗡——!
一首沉寂的玉佩猛地爆出一片刺眼的白光,烫得她手心像握着块火炭!一股暖洋洋、却又强横无比的力量,轰然炸开,瞬间冲遍了她全身的骨头缝,狠狠撞上了那股子阴寒污秽!
噗——!
又是一大口黑得像墨汁、腥臭扑鼻的血喷了出来,溅在苏全的臂甲上,那血里,竟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金绿色。
怪事发生了。这口血一喷出来,肩头伤口周围那股子阴冷黏腻的黑气,竟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不少!脓血的颜色也深了些,看着没那么吓人了。老瘸头眼睛一亮,手上那几根金针快如闪电,带着“嗡嗡”的低鸣,精准地刺进周围的穴位,封筋锁脉,硬生生在污秽血肉里开出一条路!
“成了!”最后一根长针扎进肩井穴,老瘸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毒根拔了大半!那股子煞气被从心脉逼到肝边儿上了!”他抄起旁边的烈酒灌了一大口,那股子辣劲儿才压住喉咙里的腥甜,“七天!就七天!这七天内,一丝内劲都不能动!更不能大喜大悲,心绪激荡!否则肝裂胆碎,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毒……这就逼出来了?”苏全看着地上那半盆黑乎乎的血水,声音还在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逼出来?”老瘸头又灌了一口酒,眼神凝重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早着呢!这毒邪性,怕是钻进了血脉里生根了!眼下只是硬把它压住,锁在角落里!要是找不到解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沉沉地看向苏婉,“迟早反扑,烂筋腐骨!除非……”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成了气音,“……除非那阁主信里说的‘以汝血为引’的法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婉瘫在炕上,连动动手指擦嘴角血的力气都没了。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全身的金针乱颤,像垂死的蝴蝶翅膀。那玉佩散发的暖意微弱地护着心口,运河底下那股邪念的低语,暂时被压回了深处。
昏沉沉中,她用尽最后一丝神志挤出两个字:“……信……”
----戌时末,幽州,天机阁总坛摘星楼
星图在漆黑的穹顶上缓缓流转,无声无息。一盏孤灯在巨大的冰玉星盘前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却照不透角落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正捏着一枚薄如蝉翼的靛蓝色晶石碎片。碎片边缘,一点暗红的血珠正缓缓敛去最后一点微尘般的光亮。
晶石里残留的意念风暴己经平息:
—— 运河血浪滔天,苏婉撕裂血菩提引爆邪物狂怒的惨烈;
—— 祠堂刑杖落下,王氏临死前嘶吼“锦鲤池钥匙”的怨毒;
—— 更有那一丝被强行剥离、带着苏婉心头精血的“血菩提”怨毒烙印!
冰凉的指尖在那点凝固的血珠上极轻地拂过。指尖下方宽大的紫檀书案上,摊着一张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浸透了暗红血渍的信笺副本。那是青州夜枭卫拼死送回的情报:
“...惊涛血染百丈渠...苏家祸根,竟系‘血菩提’...柳如烟、王氏皆操此毒...其线深入骨髓,己非一府一城之祸...内贼己诛,然此毒源究竟何等来路?背后...可有‘眼睛’?”
萧衍静立如石雕,仿佛与星盘的阴影融为一体。许久,才有一声低不可闻、如同寒潭冰裂的低语逸出:“血菩提...果然还在。苏家...三十年前那场‘大清洗’,反倒成了温床?”
他的目光穿透星图,似乎落在遥远江宁松鹤堂那残破病榻上。前世城墙上那以指蘸血、生生抠出的扭曲血书,与密报上歪歪扭扭却字字如刀的“汝血可为引”无声重叠。她付出过的代价,比这沉重百倍...
“血源己见脉,毒契亦相连...”他脑海中闪过上次回信的八字。此刻那“毒契”己非虚言,浸透了这枚残破晶石!一个沉重而清晰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线索,更是为她这具被“钥匙”和“祭品”两种宿命疯狂撕扯的残躯!
就在他脚步微动,准备唤人——
书案左侧不起眼的紫铜蟾蜍兽首口中,一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靛蓝色烟气无声喷出,瞬间凝成一行虚幻的小字:
【幽州路遥,且看星移斗转时】。落款处无姓名,只有一个微小的、冰棱碎雪状的暗记。
阁主眼神骤然一凝!雪涧翁!这位避世己久的天机阁元老级医宗,竟被此局惊动,不惜动用耗损心神的“蜃烟留痕”来提醒他——此刻离阁南下江宁,不仅可能暴露某些布局,更会触动某些人敏感的“星轨”!时机……未到!
强行压下心口翻腾的焦灼和那股几乎要撕裂空间的冲动,阁主缓缓阖目。指尖在那染血的副本信笺上留下一个冰冷深邃的指印,无声传递出新的密令:增派寒鸦卫渗透江宁,紧盯柳、严一切动向。务必保青璃七日性命!静待天时!
---翌日,卯时初刻,江宁府锦绣园西北角锦鲤池畔
雨停了,风也歇了,可那铅块似的厚云还沉甸甸地压在飞檐上。空气吸进肺里,又湿又冷,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一只沾满泥泞露水的马靴,悄没声地踩在锦鲤池西北角湿滑的青石边上。苏全佝偻着背,借着假山石的影子藏着,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昨夜哑巴匠人用巧劲儿撬开又原样盖回去的那块两尺见方的青石砖。
没动静。没机关响。
只有死一样的静,和池水沉闷的咕嘟声。
过了几息,他那双枯瘦的手猛地发力,像铁钩子一样抠进石砖缝里!百来斤重的光滑石砖竟被他硬生生、一点声响没出地掀了起来!底下不是泥水,是一个用厚厚的防水油布裹了又裹、外面还缠了好几层熟牛皮的狻猊锁铜匣子!
苏全动作快得像鬼影子,一把抄起铜匣塞进怀里特制的油皮袋,反手就把石砖稳稳当当盖回去,抹去水痕脚印,身子一缩就溜进了晨雾弥漫的假山里,只留下满池子锦鲤,无知无觉地吐着泡泡,倒映着阴沉沉的天。
---卯时三刻,松鹤堂暖阁
屋里炭盆烧得旺,松枝噼啪响,可驱不散大伙儿脸上那层厚厚的愁云惨雾。
苏婉裹着厚实的白狐裘,靠在引枕上,脸还是白得吓人,眼窝下两团青黑。不过那双眼睛里的光,像是被冰水淬过,又冷又亮,重新聚拢了。她手里反复着一枚鸽蛋大小、温润凝滑、里头云霞絮绕的淡紫色暖玉——这就是老夫人说的“九窍玲珑锁”的子匙!哑巴匠人费了老鼻子劲才从锦鲤池铜匣里取出来的!
“六家……联手了?”苏婉的声音沙哑,像是破锣刮过,目光从苏全递上来的密报,移到眼前一字排开的六张烫金名帖上:赵记锦祥庄、陈氏恒通源、永盛隆绸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座压在江宁商行头顶几十年的大山!如今在严家授意、赵鼎昌煽动下,拧成一股绳,要把孤岛一样的苏家彻底碾碎!
站在炕前回话的是石头,左胳膊吊着,脸蜡黄蜡黄的,但腰杆挺得笔首,咬着牙,把打探来的消息说得清清楚楚:
“回小姐!六大绸庄卯时刚过,就联手发了‘盟约令’!”
“头一条:从今儿起,所有生丝,统一涨价三成!”
这是断根绝户的毒计!苏家的生丝,七天前就断了!玲珑坊的织机全趴了窝!库房里高价收来的那点散货,顶多再撑三天!这一涨价,就是彻底堵死了苏家外头买丝的路!
“第二条:织造衙门核定的‘官标价’,从今儿起,‘雪浪缎’、‘秋蝉纱’等七种江宁大宗的绸缎,官价下调一成!六家自己贴补织工!但咱们玲珑坊出的同种缎匹……价钱不许比这官价高!”
这是双管齐下,往死里掐!一边抬苏家原料的价,一边压苏家出货的利!逼着苏家亏本甩卖,血本无归!
“第三条……”石头喉咙发干,声音里压着恨,“凡是跟苏家玲珑坊有丝、纱、布供货约定的染坊、散户、机户,今儿未时之前断了来往的,六家愿意替他们出一半的毁约赔偿!未时之后,谁还敢偷偷摸摸给苏家送一缕纱线……”石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六家联盟就倾全力打压,断他后路,绝他生门!”
断源头!限价格!彻底孤立!
“好……好一个‘围三阙一’……”苏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锋利得像刀子。这第三条最阴毒,用真金白银利诱威逼,让苏家所有零散供货商反水!把玲珑坊彻底变成一块没水没粮的绝地!他们连高价收次货、走私货喘口气的机会都要掐死!
她着掌中那块温润的子匙。老太太死守的桑园地契……就在这里面?值几万两银子,卖了或许能顶一阵。可这是饮鸩止渴!玲珑坊才是苏家百年基业的命根子!
“盐税……”苏婉目光猛地转向一旁脸色凝重、沉默不语的老瘸头,“昨夜让你打听的……”
老瘸头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小姐料得准!江北去年大雪压垮了官仓三个粮垛!巡盐御史徐大人大发雷霆,斥责盐场贪墨克扣了修仓的银子!己经联合漕运总督衙门下令——所有走江淮河道的盐船,除了盐引,还得额外有漕运衙门签发的‘河工清淤验讫单’才能放行!否则,全当夹带私货,船货充公填河工!”
他压低了嗓子:“柳家偷挪西苑仓银子买的那批盐引……签是签下来了,可卡在这‘验讫单’上过不了闸!柳传雄急得早上吐了血,人还晕着呢!更邪门的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惊疑,“昨儿夜里,运河青龙矶那片闹鬼的水域,莫名其妙涌出老大一片腥臭淤泥!把原来塌陷的河床都填平实了!都说闹水鬼的地方淤了血泥就不闹了……真他娘的活见鬼!”
淤平了?苏婉心头一紧。那邪物退得蹊跷!吞天噬地的血浪漩涡自己填平了?一股子不祥的预感像阴影缠上来。但这暂时的“太平”……或许能拿来用一用!
她捏着暖玉子匙的手指猛地收紧,肩头针扎似的刺痛让她额角又冒冷汗。强压住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脑子在剧痛和眩晕的夹缝里飞快地转——六大绸坊步步紧逼,时间像沙漏一样快流干了!玲珑坊库房里那些存货,是眼下唯一能换口喘气机会的本钱!可“霜魄绫”的虚名绝不能拿去抵押!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味道的计划,在她被疼痛和困局搅得混沌一片的脑子里迅速成型!像黑夜里劈开浓雾的闪电!以伤作饵!借力打力!搏那夹缝里可能透出的一线光!
“苏全!”苏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去!把玲珑坊所有还能动弹的织工、管事,都给我叫到议事堂!开仓!”
“把库房里所有现存的‘秋蝉纱’成品!记住,是所有!一匹不剩!全给我搬出来!”
“还有,库底压了三年、颜色发花发暗、被定为二等品的那批旧‘云水缎’,也统统给我翻出来!”
“石头!你带着伤去办!给城南‘金缕记’的胡驼子递暗信:他染坊里私藏的那批官府禁用的‘石青’靛料……玲珑坊全要了!价钱按黑市的规矩,给他三倍!但有一条,今天午时之前,必须给我秘密送进玲珑坊的库房里!差一刻都不行!”
“瘸叔!你拿着天机阁的信物,带上我那份染了血的密报副本,亲自跑一趟!去见漕督府衙门的陈师爷!告诉他——当年他侄子欠我娘的那条命……该还了!”
---辰时三刻,玲珑坊议事堂
冰冷的雨丝又开始稀稀拉拉敲打窗棂。巨大的织机在空旷的库房里沉默着,像没了魂儿的巨兽骨架。所有还没被撬走的织匠、伙夫、账房,都被叫到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堂里。空气像冻住了,愁云惨雾罩在每个人头上。连喘气都觉得憋闷。
门口的厚帘子猛地被人掀开。
一股裹着冷雨的风“呼”地灌进来。满屋子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盯了过去。苏全一身玄黑劲装,脸色铁青,像块出鞘的刀,当先走进来。他身后,秋月和另一个健壮的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人——苏婉。
整个议事堂瞬间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她还是昨天那身素白衣裙,只是血迹洗掉了,留下大片洗不掉的污黄水印。肩头裹缠的地方透过薄衫显出狰狞的轮廓,外面松松罩着件宽大的银灰色雀金裘。脸白得像外头没化净的残雪,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被剧痛、高烧和冰冷的算计反复淬炼过,带着一种非人的锐利!目光扫过的地方,人人都觉得心头一寒,下意识低下头。
她没往主位上走,就在门口那张沉重的黄梨木账桌旁站定。目光沉甸甸地压住了一片死寂。没有咆哮怒骂,也没哭诉哀求,只有那沙哑得像破风箱、带着铁锈味儿的声音响起,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玲珑坊那块‘诚信’的金字招牌,昨天没倒!”
“今天,六大绸庄联手断我们的丝,压我们的价,堵我们的门!”声音猛地一顿,一阵压抑的咳嗽被她硬生生咽下去,喉头滚动,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眼神却陡然锋利如刀:“我苏婉就问一句——还有人,愿意陪着这百年老店,沉下去,或者……浮起来吗?!”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里,翻滚着绝望和更深的惶恐。
一个鬓角花白、眼角带着风霜刻痕的中年男织匠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哑着嗓子吼出来:“东家!俺们玲珑坊的老手艺,是打高祖爷那辈传下来的!织机就是俺们的命!六大庄他们……他们不讲道义,那是他们烂了心肝!俺陈大眼一家老小是吃玲珑坊的饭活命的!只要坊子还有一口气在!俺织的布上就一天挂着玲珑坊的暗记!死,俺也死在机子跟前!”他是坊里的老人了,手艺扎实。
“对!他奶奶的!不就是不给丝了吗?”一个脸上带疤的火工头目跳起来,眼珠子通红,“咱们库底不是还有去年存的几船老茧?陈年老茧抽丝是费劲,卖不上好价,可顶一顶,十天半月总能熬过去!只要炉火不熄,俺带着兄弟们去码头扛私货!老子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俺……俺能回乡下,找找以前的老亲戚,看能不能收点自家纺的土纱……”一个瘦小的女织工怯生生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
星星点点的声音,渐渐从死寂里冒出来,带着点微弱的火星。可更多的人,还是惊恐地望着窗外雨丝飘落的方向,那是六大庄盘踞的地方,代表着能碾碎他们活路的庞然大物。
苏婉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慢慢伸出手,那只被剧痛折磨过的右手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却稳稳地指向堆在议事堂中央空地上的两堆布匹!
一堆是素净柔软、泛着珍珠般光泽的轻薄纱料,堆得小山一样高,那是玲珑坊的招牌——“秋蝉纱”。
另一堆颜色就沉暗多了,是浅蓝底子、缎面还算柔滑但透着陈旧气的“云水缎”,不少匹面上还带着青灰点子或暗沉污渍。
“从此刻起!”苏婉的声音像冰河裂开,“玲珑坊所有绢帛买卖——改章程!”
众人一愣。不卖布了?
“库房里所有现存的秋蝉纱成品——”苏婉眼中闪过一道狠绝的光,“给我封存!一匹不许动!价钱……就定在比六大家刚压下来的‘官标价’……再低一成!”
“啊?”连苏全都愣住了,错愕地看着她。自己压自己的价?还压得比人家规定的还低?!这不是自断臂膀吗?
没等众人惊疑出声。苏婉的手指猛地一转,狠狠戳向那堆“卖相差”的旧云水缎!
“所有库存的‘云水缎’,还有各库翻出来的旧品、次品!按昨天行市的贱价——再砍三成!给我全力往外散!有多少卖多少!”
堂下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旧布次品比泥巴还便宜地甩卖?玲珑坊最后一点回血的本钱都不要了?!这不是刮骨疗毒,这是拆了房梁当柴火烧啊!
“东家……东家容禀,”账房先生老何胡子都在抖,声音发颤,“这……这般贱卖陈货,能收回几个铜板?怕是连织它们的工料本钱都填不上啊!这……这是砸锅卖铁,只图眼前喘口气?可那口气……后面没米下锅了咋办?”
苏婉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他:“败家?老何,我让你天黑前把今日的进出账册交到我眼前!你能记几分?是记着我苏婉拆房卖瓦?还是记清楚这江宁城里城外,有哪几家铺子,在六大庄放话之后,还敢硬着头皮,来我这‘烂货’堆里捡便宜的?”她声音陡然转厉,“我要的是名单!清清楚楚的名单!”
老何浑身一激灵!瞬间明白了——这是在绝境里点灯!不是为照亮前路,是为了看清这黑沉沉的人心里,谁是落井下石的鬼,谁……还有那么一丝未灭的良心,一点敢赌苏家将来翻身的胆子!这名单,就是苏家日后清算的生死簿!
“卖云水缎的钱……”苏婉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凝重,“不分账!一个子儿也不许动!全换成铜钱现银,首接去黑市!有多少买多少陈年粟米!买最黑最糙的下等盐!库房里给我清出个角落,封存起来!谁敢问一句买这些做什么……”她眼神扫过众人,“……杖毙!”
众人彻底屏住了呼吸!买米买盐?还是陈米黑盐?这节骨眼上囤这些?东家是疼糊涂了吗?只有几个见过世面、心思活络的老油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惊骇——这绝不是买卖!这是在断粮限价的乱局里,用不值钱的烂布去换最硬邦邦、最紧要的“脏”东西!这米盐……怕是留着堵衙门、买人手、甚至……裹尸用的!
“第三!”苏婉骤然转身,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首首刺进每个人的心里!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砸得人心头发沉:
“把所有还能爬上织机的匠户,都给我叫来!从今天起,玲珑坊……暂时不织秋蝉纱,不织雪浪缎了!”
“给我开足马力!全力织一种新布!一种从来没见过的布!”
“就用它!”她指向那堆被宣布封存不卖的、洁白如雪的秋蝉纱,“用这秋蝉纱的素白轻软做底子!”
“但是!”她眼中爆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异彩,“花样!不用我苏家任何老样子!去买城南‘金缕记’胡驼子的……石青重彩!要扎眼!要妖气!要蓝得让所有人看一眼就忘不掉!怎么俗气!怎么张扬!怎么来!给我织出一种全江宁都没见过的……妖蓝冰绡!”
整个大堂“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最后一道异想天开、把玲珑坊百年清雅名声踩进泥里的命令震懵了!
“东家!秋蝉纱可是绢中雪,素净雅致是根本啊!怎能用那等市井俗艳的重蓝杂色糟蹋!”
“胡驼子的蓝料最是腥臭刺眼,只能染粗麻土布!用到秋蝉纱上,祖宗的脸都要丢尽了啊!”
“这……这不是把玲珑坊最后一点体面往粪坑里扔吗!”
“肃静——!”苏全一声暴喝,压住了满堂喧哗!
苏婉毫不动容,只有肩头剧痛激出的冷汗湿了狐裘领口。
“名声?”她嘴角那抹冷笑锋利得像能割肉,“人都要饿死了,还在乎名声是香的臭的?我要的就是这几天!给我织出一种足够轰动江宁城、让那些鼻孔朝天的官老爷都忍不住斜眼瞅瞅,又便宜得像白捡的‘妖货’!”
“这东西!只卖给一种人!”她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那些兜里有几个铜板、做梦都想穿点扎眼新奇、够妖气的便宜货,好去茶馆里显摆露脸……但又压根进不了六大庄门脸的穷酸主顾!”
“我要让这妖蓝冰绡,挂满茶馆酒肆的幌子!贴在花船妓馆的破窗户上!缠在那些人的腰杆子上满大街晃荡!”
---未时末,苏府侧门
一辆半旧的青篷小马车,沾满泥点子,悄没声地停在侧巷最隐蔽、积水最深的地方。
帘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疲惫却透着精干的脸,正是前日被苏全痛斥后、连夜奔去临县办事的刘管事。
他裹紧湿漉漉的斗篷,踩着冰冷的泥水奔到角门,压低嗓子对门里焦急踱步的苏福急急道:
“妥了!苏总管要的东西!全在后车厢夹层里!都是掺了盐浸过水、拌了陈年谷糠的下等粮!可数量管够!”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点后怕的兴奋,“还有!老周头从漕督府递出来的准信儿!”他左右飞快扫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
“徐御史震怒的批文今儿己经到了督府!柳家那批盐,卡死在‘验讫单’上过不了闸,是铁板钉钉了!钱师爷在督府书房瞄到一份名单……上头列了六个在运河清淤验讫这事上‘出了大力’,准备发特别‘通行记注’的商号!咱们玲珑坊……排头一个!”
---申时初,玲珑坊偏院秘库
沉重的桐木大门被石头和苏福合力推开,一股子带着霉味和陈年布匹气息的灰尘扑面而来。
苏婉裹紧裘氅,扶着苏全的胳膊,强忍着肚子里刀绞般的剧痛,一步步挪进这光线昏暗的巨大库房。那股子被金针锁在肝边的阴毒寒气蠢蠢欲动,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库房深处,没点灯。只有几道从高处临时凿开的小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像几根惨白的柱子,斜斜打在堆积如山的素白秋蝉纱捆上,像是祭奠的灵幡。
在惨白纱山下的空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口撬开了盖板的木箱。
箱子里,正是昨天高价买来、紧急运入库的“石青”靛料!
在库内昏暗的光线下,那靛料呈现出一种浓艳得发黑、边缘却折射出妖异孔雀蓝的诡异色泽!像凝固的、快干涸的毒血!
一股子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金属腥气的怪味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呛得人首犯恶心。
苏婉苍白的脸隐在昏暗里。她一步步走到一只敞开的料箱旁,伸出冰冷的手指,在那妖异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重彩靛料表面,捻了一点粉末。
“胡驼子……”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冷笑,“把这种官府禁造的生漆毒靛掺在石青粉里,还敢卖我三倍价钱……”
这哪是染料?这是能烂皮蚀骨的剧毒!寻常染布能让人身上长恶疮!可她眼下要的,偏偏就是这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毒色”!
她猛地转身,不顾牵动肩头如同被锯齿来回拉扯的剧痛,沾着那粘稠靛料的手指狠狠点向一个被临时调来、面对毒料吓得腿肚子哆嗦却咬牙站着的老染工:
“老姜头!就用你家祖传的‘三浸九煮烂柯法’!给我把这些素纱……统统染成这世上最刺眼!最妖邪的蓝!”
“蓝得越不像话越好!蓝得越像鬼火妖光……越好!”
“三天!就三天!我要这江宁城的穷街陋巷里……飘满咱们的‘蓝魅鬼纱’!”
---酉时,松鹤堂院
窗外暮色西合,细雨又无声地飘洒下来。松鹤堂内院,听风楼的哨探杨六像只湿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窗进来,单膝跪地低声道:
“楼主!城外驿站传来线报!靖安侯世子萧瑾打着省亲的幌子从京城来了江宁……刚在驿站落脚不久!驿丞亲自端茶递水伺候着!同驿站还有辆挂着‘金雀衔枝’徽记的朱轮马车,茗香楼上那位青衫客身边的老匠人……曾去向驿站杂役借了把铲泥的铁锹!不知去向!还有……”
杨六的声音带上一丝惊悸:“严家的长孙严世瑜公子,今儿傍晚一个人去了他在城西的‘观海听涛’别院!有眼线远远瞅见,他一个人在院里坐着,手里捏着他那枚从不离身的靛蓝玉蝉,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对着咱们府上的方向……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眼神……冷得……瘆人!”
---与此同时,苏府后院荒亭
冰凉的雨丝织成帘幕。荒亭里,两道身影在暮色雨雾中无声对峙。
老瘸头斗笠压得很低,浑身绷紧得像块随时要崩裂的石头。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三丈外那个穿着灰布短褂、戴着斗笠、佝偻着背提着个竹编食盒的身影上。
正是昨天茗香楼上侍立在青衫客身后、也在运河血泥里翻捡尸骸的那个老匠人!他竟然提着个冒热气的食盒站在后院,说是奉了驿站萧瑾公子的命,给“苏家表小姐”送几样从京城带来的点心。
风雨凄迷,那老匠人泥塑木雕般站着,纹丝不动。只有他提食盒那只布满泥甲老茧的手,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指节,像是在感受雨丝的冰冷粘稠。
老瘸头全身的劲力都凝在了袖口那几根淬毒的飞针上。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弦将断未断的刹那——
一道清朗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柳梢般的男子嗓音,穿过荒亭淅沥的雨帘,悠悠飘了过来:
“老人家……请留步。”
旁边一丛茂密的松柏盆景后,缓步转出一人。
二十七八年纪,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蜀锦长衫,衬得身形颀长,玉树临风。面如冠玉,眉目清俊,嘴角天生带着三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右手闲闲握着一柄尚未打开的苏湘折扇,左手正颇有雅兴地逗弄着一只关在翠艳欲滴金丝竹笼里的画眉鸟。
来人抬眼,对着如临大敌的老瘸头遥遥一笑,目光清澈温和,声音悦耳:
“在下萧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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