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没个停歇,像是要把整个江宁城都泡发了。松鹤堂的暖阁里,药味儿混着炭火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苏婉缩在厚实的锦被里,一张脸白得跟刚糊上的窗纸似的。肩胛骨那儿、心口窝里,一阵阵抽着疼,像是有人拿着小刀子,一下下往里剜。老瘸头的话又在耳边嗡嗡响:“姑奶奶,您这身子骨,再折腾一回,神仙来了也难救!七日内,一丝儿心火都动不得!切记!切记!” 这话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心口更闷了。
“小姐?” 秋月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哭腔,“您醒了?喝口汤吧,吊吊神儿也好。”
苏婉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屋子里光线昏暗,秋月那张担忧的小脸凑在眼前。她摇了摇头,嗓子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什么……时辰了?”
“刚过辰时,” 管家苏全佝偻着背,就站在床榻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夜没合眼,眼袋耷拉着,眼睛里却还有股子劲,“胡驼子那边……事儿传开了,满城风雨。”
苏婉的手指在被子里蜷缩了一下。胡驼子死了……她花了大价钱,指望着翻身的那些“石青”重彩,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玲珑坊本就摇摇欲坠,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萧瑾……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碗“莲子羹”,温言软语底下藏着刮骨的刀。自己那场“诈毒”,虽让他一时乱了方寸,可也让他更笃定自己快不行了,怕是正等着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好来捡现成的便宜呢。
“小姐,” 苏全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更低,带着点困惑和不安,“外头……外头关于咱们那‘蓝魅’布的闲话,越传越邪乎了。都说……说咱们用的是臭水沟里的脏水染的,还掺了要命的毒漆!说得有鼻子有眼……”
苏婉的眼神没什么变化,只盯着帐顶模糊的绣花,声音平平的:“由他们说去。” 她停了一下,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苏全解释,“这脏水泼得越凶,越显得他们心虚。我苏婉若是真个心黑手狠、不顾百姓死活的人,现在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她吸了口气,胸口又是一阵刺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珠子。
“全叔,” 她缓了缓,声音更哑了些,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平静,“你记着,咱们玲珑坊卖出去的每一寸‘蓝魅’,都得对得起买它的人兜里那几个铜板。至于那‘脏水’……”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有些复杂,“有些东西,瞧着腌臜,未必真就脏。这世道,白的未必清白,黑的也未必永远见不得光。他们想看我苏婉烂在泥里,我偏要从这泥里,挣出一条活路来。”
苏全听得似懂非懂,可大小姐那平静底下透出的狠劲儿和清醒,让他心里发怵,又莫名地踏实了些。大小姐的心思,他是越来越摸不透了,但他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跟着趟过去。
苏婉没把话说透。那所谓的“阴沟秽水”,其实是她让石头去城外几处废弃多年的老井里打的“腐水”。那些井水看着浑浊不堪,可经过她琢磨出来的几道古法,沉了又沉,滤了又滤,竟能叫一些不值钱的染料变得格外鲜亮,还不容易褪色。法子是笨了点,费工夫,但绝无毒。胡驼子弄来的那批真正的“生漆毒靛”,她验货时就觉出不对,早就暗中调了包。真正用在“蓝魅”上的,是她让刘管事从别处寻摸来的替代品,颜色差不多,毒性却小得多,还能想法子去掉。这些内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眼下,她需要的就是这个“心肠歹毒”、“祸害百姓”的恶名,好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狼放下戒心,自己也能……钓出几条大鱼来。
“小姐,农桑署的李大人那儿……还是不肯点头。” 苏全的声音透着股深深的疲惫,“赵鼎昌那老狐狸,更是变本加厉,口风都变了,说一百五十万两都是看在老交情上,再拖下去,怕是一百万两都悬乎。” 玉沁桑园,苏家祖上传下来的几块好地,如今竟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官府的刁难,同行的联手打压,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江宁城的大街小巷,那场关于“蓝魅”布的风波,更是闹翻了天。
正如苏婉所料,这批便宜得跟白捡似的“蓝魅”布,靠着那扎眼又稀罕的妖蓝色和低得离谱的价钱,在城里的穷苦人堆里,硬是掀起了一股邪乎劲儿。城南的“百衲布庄”都快被挤塌了门槛,那些平日里买个粗布头都要算半天的挑夫、船工、小摊贩,竟也舍得掏几个铜板,扯上几尺“蓝魅”。有的当汗巾子系在脖子上,有的当腰带缠在腰间,更有那胆大的,干脆就当件外褂子穿出去,图的就是那份旁人没有的“扎眼”和“新鲜”。
可这股邪乎劲儿还没过去,更毒的谣言就跟着来了,像瘟疫一样在城里蔓延开。
“听说了没?苏家那个大小姐,心肠比墨还黑!她那‘鬼火蓝’的布,用的是城外乱葬岗旁边臭水沟里的脏水染的!”
“何止啊!那蓝得吓死人的色儿,是加了剧毒的生漆!穿久了,皮肉都要烂掉的!”
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添油加醋的“内幕”满天飞。有人赌咒发誓说亲眼看见玲珑坊的伙计半夜去臭水沟挑水;有人则神神秘秘地说,自家远房亲戚摸了那布,手上立马起了红疙瘩,痒得钻心。一时间,苏婉的名声比那勾栏里的窑姐儿还不如,玲珑坊更是成了人人路过都要绕道走的“毒窟窿”。
六大绸庄的人也没闲着,花钱雇了些地痞混混,在人群里煽风点火,散播恐慌。甚至收买了几个见钱眼开的游方郎中,让他们煞有介事地“诊断”出几个因为“摸了毒布”而“得病”的倒霉蛋。官府也坐不住了,派了几个小衙役,整天在玲珑坊附近晃悠,美其名曰巡查,眼睛却贼溜溜地乱转。
松鹤堂里,石头把这些外面的事,一件件说给苏婉听。苏婉靠在那儿,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是慢慢地捻着手腕上那串冰凉凉的沉香木珠子,眼神深不见底。
“小姐!” 秋月急得首跺脚,眼圈又红了,“再这么由着他们胡说八道下去,咱们玲珑坊可就真的臭大街了!以后别说‘蓝魅’,就是金线绣的龙袍,也没人敢沾手了!”
“名声?” 苏婉扯了扯嘴角,那笑比窗外的雨还冷几分,“我苏婉现在,还在乎这个虚名么?他们越是急着把我往泥里踩,越说明他们心里头……怕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全,“全叔,让听风楼的人盯紧些,看看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最起劲,又是哪几个‘病人’蹦跶得最欢实。这出戏,唱得正热闹呢。”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些谣言恶毒是恶毒,可也像面照妖镜,把那些魑魅魍魉都照了出来。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有底,自己卖给百姓的“蓝魅”布,处理过后,绝不会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害人。或许有些皮肉娇嫩的人,沾了染料会起个小红点,痒一阵,但“烂肉封喉”那是鬼话。她压低声音对苏全道:“全叔,派几个机灵人去查查,那些嚷嚷着得了恶病的人,平日里吃喝拉撒都接触过什么,特别是……最近有没有碰过别的不干净的东西。这盆脏水,不能白挨。不过,眼下还不是跟他们算账的时候。”
她要的,是让这风刮得更猛些,把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鬼祟都卷出来。那真正的毒,从来就不在布上,而在人心。
江宁城的这场风雨,搅动的不止是市井,还有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靖安侯府那气派的驿馆里,萧瑾正逗弄着一只新买的画眉鸟。那鸟儿毛色鲜亮,叫声却格外泼辣。听着下人回禀苏婉“病势沉重”、“呕血不止”以及“蓝魅”惹出的满城风雨,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苏婉越是狼狈不堪,名声越臭,对他才越有利。他己经暗中派人,把那些关于“毒布”的谣言,添油加醋地往京城里传,务必要在苏婉彻底倒台之前,先把她的名声彻底搞臭。
城西那座雅致的“观海听涛”别院里,严世瑜站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枚靛蓝色的玉蝉。那玉蝉触手生凉,幽幽地泛着光。他早己通过自己的路子,确认了萧瑾那碗“莲子羹”里,的确掺了跟柳家血案同源的东西——“冰河裂隙”的污浊之气。这个发现,让他对萧瑾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
至于苏婉和她的“蓝魅”,在他眼里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他真正惦记的,是那传说中的“霜魄绫”秘技。
江宁城这潭浑水,或许能让他用更小的代价,捞到这条大鱼。他甚至琢磨着,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拉拢一下六大绸庄里那几个势力稍弱的商家,许点好处,换取将来在“霜魄绫”这块大饼上分一杯羹的支持。
秦淮河边,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地泊在雨幕里。那位神秘的青衫客依旧倚在船栏边,雨水打湿了衣角也浑然不觉。张伯弓着腰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小块刚从河底淤泥里捞出来的东西——一块锈迹斑斑、几乎朽烂的“玄铁令牌”残片。青衫客接过来,指尖在断裂处轻轻着,若有所思。
“那苏家的丫头,倒是比料想的还能折腾。”张伯的声音沙哑,“‘蓝魅’这步棋,险是险了点,可也真把这江宁城的水给彻底搅浑了。”
青衫客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雨幕深处:“她自以为在下棋,殊不知自己也是别人棋盘上的子。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一丝玩味,“这枚棋子,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那半条命,被各路毒物反复淬炼,再加上那块玉佩的古怪……或许真能炼出点意想不到的东西来。”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血眸的秘密,苏家血脉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诅咒与馈赠,远比眼前这商战的风云要诡谲复杂得多。
玲珑坊的处境,真真是西面楚歌了。六大绸庄联手定下的那三条规矩像三把铁锁,死死地卡住了玲珑坊的脖子。生丝断了来源,自家的绸缎被压得卖不上价,那些熟悉的染坊、散户、织工,在威逼利诱之下,也都躲得远远的。玲珑坊,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而那场闹得沸反冲天的“毒布”风波,更是往这孤岛上浇了一桶油。就算“蓝魅”便宜得跟白送似的,可一顶“穿了烂肉”的大帽子扣下来,许多原本动了心的穷苦人也吓得缩回了手。一些跟六大绸庄穿一条裤子的官儿,更是公开嚷嚷着要查封玲珑坊,把苏婉这个“祸害江宁的毒妇”抓起来问罪。
松鹤堂里,苏婉倚在床头,听着苏全和石头带回的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脸色白得吓人,呼吸也越发急促短浅。她的身体早己到了极限,每想一件事,都像是在刀尖上走。
“小姐……咱们……咱们真的没路走了吗?”石头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声音也哽住了,眼圈泛红。
苏婉没立刻回答,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线在纠缠、拉扯。她必须想个法子,一个能在绝境里撕开一道口子的法子。这法子,必须是实打实的生意经,不能再碰那些玄乎的东西了,她清楚得很,那些东西的反噬,她这副身子骨,再也经不起了。
过了许久,久到秋月以为她又昏睡过去时,她猛地睁开了眼,那深潭似的眸子里,迸出一点决绝的光。
“全叔,”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娘亲在世时,和淮漕督府那位陈师爷……有过一份旧人情?”
苏全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一丝光:“小姐是说……那份‘特别通行记注’?” 前些日子刘管事带回来的消息,玲珑坊因为大夫人当年的恩情,被列入了运河清淤期间可以“特别通行”的名单里,而柳家的盐引却被卡得死死的。这……这兴许是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对。”苏婉艰难地点了下头,“柳家的盐引被卡死,江宁城里,肯定还有其他商号的货也急着想走运河运出去。这份‘通行记注’,就是咱们的本钱。” 她用力吸了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腥甜,“你马上去查,除了那六大绸庄,城里还有哪几家实力够硬、又跟柳家不对付的商号,他们的货是不是也被堵在运河上了。告诉他们,我苏家愿意让出这份‘通行记注’的一点便利,条件是……他们得按公道价钱,把咱们玲珑坊积压的‘秋蝉纱’吃下去,还得……给咱们弄一批上等的生丝来!”
这是一步险棋。把“通行记注”这张最后的底牌亮出来,等于把自己最后的倚仗暴露了。可眼下,她别无选择。用这张牌,换玲珑坊喘口气,换一点翻身的本钱!
“至于玉沁桑园……”苏婉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幕,眼神冷了下来,“赵鼎昌不是想趁火打劫吗?那就让他劫!你明天就把风声放出去,就说……京城里有个神秘的大贵人,看中了玉沁桑园这块风水宝地,愿意出五百万两白银买下来!我倒要看看,这江宁城里,谁的心更黑,谁的胃口更大!” 她这是要凭空造出一个抢食的,把桑园的价钱抬上去,顺便也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在背后盯着苏家的产业。
“还有……”苏婉的眼神变得幽深,“关于‘蓝魅’的谣言,咱们也不能光挨打不还手。”她转向石头,“你去找几个嘴皮子利索、脑子活泛的伙计,在城里悄悄放点风声出去,就说……城南李屠户家的婆娘,前些日子也买了‘蓝魅’布做衣裳,穿了没两天,浑身起满了红疙瘩,眼看就要不行了。可昨儿个,请了城东‘回春堂’的张大夫去瞧,张大夫一搭脉,说根本不是什么毒布害的,是她自个儿嘴馋,误吃了一种相克的野菜!让那婆娘把戏演真点,哭嚎得大声些,我要让满城的人都知道,这‘毒布’的鬼话,未必靠得住!”
以毒攻毒,用谣言来破谣言!她要靠这场精心安排的“反转”,撕开敌人织就的那张天罗地网的一个小口子!
就在苏婉强撑着精神,一点点布置着这盘险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张更密、更狠的网,己经悄无声息地朝着松鹤堂罩了下来。
夜色浓得化不开,雨丝依旧缠绵。苏全刚按苏婉的吩咐,派人出去散播消息,还没等他喘匀气儿,一阵杂沓又急促的脚步声就猛地撞破了松鹤堂的寂静。
“不好了!小姐!管家!” 一个听风楼的探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暖阁,脸吓得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衙门……衙门来人了!好多人!举着火把!说是……奉了知府大老爷的令,要……要捉拿小姐归案!罪名是……妖言惑众,制售毒物,残害……残害百姓!”
他话音还没落,院子外面己经响起了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和衙役粗声大气的呼喝。火光透过窗纸,把屋里映得一片血红。几十个手持水火棍、腰挎钢刀的衙役,在一个面色阴沉得能滴水的捕头带领下,己经把松鹤堂围得水泄不通!
那捕头站在廊檐下,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屋里:
“苏家大小姐苏婉!知府衙门拿人!速速出来!不得延误!”
(http://www.220book.com/book/R49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