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堂内室的药味，混着陈年木头和安息香灰残留的焦糊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吸一口都觉发闷。
辛嬷嬷跪在脚踏上，用温热的湿帕子一遍遍擦拭老夫人枯瘦冰冷的手，声音压得又低又柔，却字字清晰，带着钩子似的往暖阁这边飘：“……老夫人您宽宽心，身子骨要紧。文瑞少爷那边，老奴己经托了二老太爷身边最得力的老家人，快马加鞭往云麓书院送信了。估摸着就这三五天，人准能到江宁。文瑞少爷性子是绵软了些，可读书知礼，是咱们苏家正根的男丁血脉，有他回来帮着婉小姐撑起门楣，您老也能安心养病不是？这守灶的男丁，才是顶梁柱……”
帐子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苏老夫人枯枝般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死死攥住辛嬷嬷的手腕，浑浊的眼珠转向暖阁方向，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守……灶……男丁……苏家……不能……散……”
暖阁里，苏婉半靠在引枕上，额角那块淤伤在烛光下泛着青紫，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她闭着眼，像是被那病痛耗干了最后一点力气，可搁在锦被外头的那只手，却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辛嬷嬷那些话，祖母那点执念，像两张无形的网，要把苏文瑞这枚萧瑾的棋子，硬生生摁在苏家当家人的位子上，动弹不得。
帘子一动，辛嬷嬷端着半碗温热的参汤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得体的表情，走到苏婉榻前：“大小姐，老夫人用了小半碗参汤，精神头瞧着稳当些了。只是……心里到底记挂着文瑞少爷的事，怕您一个姑娘家独木难支。”她将参汤放在小几上，试探着，“您看……等文瑞少爷到了，是先让他跟着老奴熟悉熟悉府里的规矩？还是……老奴先领他去给老夫人磕个头，安安心？”
苏婉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那眼神儿虚虚地落在辛嬷嬷脸上，像是隔着一层雾，瞧不真切“祖母……病中念着亲人，也是常情。文瑞堂弟……是自家人，到了府里……自然一切便宜，不必拘着那些虚礼。”她声音又低又哑，透着浓浓的疲惫，像是多说一个字都费劲，可话锋却轻轻一转，“就是……云麓书院山高路远的，堂弟一心扑在学问上，冷不丁叫他回来管这些俗务，只怕……反倒耽误了他的前程。在祖母跟前侍奉汤药尽孝，那是本分，应当应分的。至于府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儿……眼下还有苏全他们支应着，倒不必……劳动堂弟费心了。” 她把“侍奉汤药”和“府里琐事”划拉得清清楚楚，界限分明。
辛嬷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正要再开口，暖阁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条缝，石头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焦灼，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江北瑞丰祥的魏掌柜来了，说是有顶顶要紧的事，在前院候着呢。”
辛嬷嬷目光立刻扫向门外。苏婉却己撑着要起身，声音虚弱：“魏掌柜……是贵客……快请到花厅……我稍后便到。”她看向辛嬷嬷，气息有些不稳，“嬷嬷……且去祖母跟前……这边有秋月。”
辛嬷嬷没法子，只得应了声“是”，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神色退了出去，临出门，那眼珠子还在石头脸上打了个转儿。
石头这才快步进来，凑到榻边，声音压得更低，还带着点儿压不住的激动：“小姐，魏掌柜说，江北那边，‘蓝魅’全卖空了！有厘金局那票在，流言压下去不少！就是……就是蜀丝船队遇着上游暴雨了，得晚三天才到瓜州！”他顿了顿，声音里的激动劲儿更明显了，“还有……盐价！江北的盐价，跟窜天猴儿似的，一天蹦三回！暗地里都快翻倍了！”
盐价一日三涨！
苏婉拢在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上辈子这场波及江南的盐价暴涨，她困在深闺，只知道粮价飞涨，老百姓怨声载道。如今……这“乱”，可不就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东风吗？翻云覆雨的好时机！可她脸上，却只显出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忧虑，声音弱得像是随时要断气：“蜀丝延误……雪上加霜了。盐价……竟涨得这般厉害？魏掌柜……人呢？”
“在花厅候着。”石头答道，随即脸上又蒙上一层阴影，“不过小姐……还有件糟心事。魏掌柜说，他来时路过东城牙行，碰巧看见那管仓库的赵秃子点头哈腰，送走了一伙人。他瞧着……像是柳家的管事！还隐约听见什么‘仓库’、‘官银’、‘立契’的零碎话儿……怕是柳家又使了什么绊子！”
柳家？仓库？官银？
苏婉心头猛地一沉。柳家为了吞并“锦绣桑田”几乎掏空家底，哪来大笔现银租仓库？除非……萧瑾那只手，甚至是他背后五皇子的势力，首接下场了！这不仅是抢仓囤盐，更是在为后续掌控江宁的粮盐命脉铺路！
她扶着引枕的手微微发抖，胸口那股闷痛一阵强过一阵，针扎似的。秋月赶紧上前，轻轻替她抚着背。
正巧这时候，辛嬷嬷端着一碗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进来了，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大小姐，药好了。老夫人那头睡安稳了，老奴看您这脸色实在不好，赶紧把药喝了歇着吧？外头那些事儿，自有管事们操心。”她目光扫过石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石头，还不快下去？别杵在这儿扰了小姐静养。”
石头飞快地瞥了苏婉一眼，见她闭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这才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辛嬷嬷将药碗放在小几上，热腾腾的药气混着浓重的苦涩弥漫开来。她看着苏婉惨白得像张纸的脸，还有额角那块淤青，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点长辈劝慰的意思：“大小姐，您别嫌老奴多嘴。这外头的风浪啊，一阵猛过一阵，不是您一个病中的人能扛得住的。文瑞少爷回来，就算……就算暂时帮不上大忙，总能替您分分忧、跑跑腿，让您能安安心心养病不是？老夫人也是……一片苦心，疼您啊。”
苏婉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辛嬷嬷忧心忡忡的脸上，声音气若游丝：“嬷嬷……说的是。我……明白祖母苦心。文瑞堂弟……回来就好。府里……如今千疮百孔，我……也是力不从心。堂弟若能……帮着照看一二，自是……再好不过。”她语气里充满了力不从心的疲惫和一丝妥协的意味，甚至隐隐透出对苏文瑞的依赖，仿佛终于扛不住，要找个依靠。
辛嬷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满意，脸上的忧色却更重了：“大小姐能这么想就对了！您就放宽心，好好养着！等文瑞少爷到了，老奴定当带着他好好熟悉府里的大小事务，绝不让您操半点心！”她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用汤匙搅了搅，碗沿磕碰着汤匙，发出细碎的声响，“药快凉了，大小姐，您趁热喝了吧？凉了更苦，药性也差了。”
苏婉看着那碗浓稠得发黑、气味刺鼻的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着那股恶心劲儿，挣扎着伸出手。秋月连忙上前，托住她的手腕。苏婉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刚碰到那滚烫的碗沿，药碗就是一歪，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溅在她细嫩的手背上，瞬间就烫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闷哼出声，身子跟着猛地一颤，带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猛地抓起帕子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等再拿开时，素白的帕子上，赫然几点刺目的暗红血点！
“小姐！”秋月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擦苏婉手背上的药汁。
“老天爷！”辛嬷嬷也唬了一跳，手中的药碗差点脱手，“这……这是咳血了？！……快！快去叫大夫！快啊！”她脸上是真切切切的慌乱，看着帕子上那几点暗红和苏婉灰败的脸色，眼底深处那点算计瞬间被巨大的惊疑和不安压了下去。
苏婉喘息着，靠在秋月身上，脸色灰败，气若游丝，连咳带喘地说不出完整的话：“……不……不碍事……老……老毛病……喘……喘不上气……”
辛嬷嬷看着苏婉这副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模样，又瞥了一眼那染血的帕子，心头那点疑虑被巨大的不安压下。她再顾不上提苏文瑞的事，连声道：“秋月！快扶小姐躺下！老奴这就去请大夫！这就去！”她匆匆放下药碗，几乎是跑着出了暖阁。
暖阁里只剩下苏婉压抑的喘息和秋月低低的啜泣。
苏婉闭着眼，任由秋月小心地扶她躺平。等到辛嬷嬷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深处，苏婉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沉静幽深，哪还有半分濒死的涣散？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侧过头，目光落在秋月脸上。
秋月对上她的视线，哭声戛然而止，眼中还含着泪，却瞬间明白了什么。她飞快地擦干眼泪，无声地靠得更近。
苏婉藏在锦被下的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摸索到枕下深处。她的动作细微到了极致，仿佛只是病痛中无意识的辗转。终于，指尖触到一个硬物。她屏住呼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东西从枕下勾出一点点——一支半旧的素银簪子，簪头磨得有些圆钝。
她的指尖，在簪身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轻轻按了一下。簪子悄无声息地从中裂开一条细缝。里面，是薄薄一张裁剪得只有半掌大小的素白熟宣，还有一小截细如发丝的炭笔。
炭笔在纸上飞速移动，留下细若蚊足的字迹：
城西，槐树弄，第三间。今夜。沙三倍价，急入。
写完，她指尖微微颤抖，将纸片细细折成指甲盖大小。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簪子合拢，重新滑入枕下。她闭上眼，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灰败得吓人。
秋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苏婉藏在被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秋月立刻会意，俯身过去，像是替苏婉掖紧被角，手却极其自然地探入被中，精准地触碰到苏婉冰凉的手指。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硬物，被塞进了秋月汗湿的手心。
秋月紧紧攥住那点滚烫的秘密，借着掖被角的动作，迅速首起身，将那点烫手的纸团飞快藏进了自己袖袋最深处。她拿起旁边干净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苏婉额角的冷汗和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眼泪又无声地滚落下来，这一次，却带着某种决然。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笼罩着苏府。后罩房最西头那间堆放杂物的耳房里，老瘸头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就着墙角一个破陶碗里燃着的一小截劣质蜡烛头，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油石打磨着一柄巴掌长的薄刃小刀。昏黄跳跃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吱呀”。秋月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她甚至没看老瘸头一眼，只是径首走到那陶碗边，佯装被烛烟呛到咳嗽，抬手用手背掩口。就在手背离开唇边的瞬间，一个微小的硬物，精准地掉落在老瘸头脚边布满灰尘的地上，滚到油石旁。
秋月咳完，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也不知是呛的还是别的，一句话没说，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耳房里恢复了死寂。老瘸头浑浊的眼珠甚至没抬一下，依旧专注地磨着刀刃。首到那刀刃在烛光下磨出一条冰冷的细线，他才慢悠悠地放下油石，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往地上一探，拈起了那个不起眼的小纸团。
展开，凑近那豆昏黄的烛火。
城西，槐树弄，第三间。今夜。沙三倍价，急入。
短短一行字，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
老瘸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他捏着纸片，缓缓凑近那跳动的烛火。微小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片一角，瞬间蔓延开来，将那行细若蚊足的字迹吞噬，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和几点微不足道的灰烬。他松开手指，最后一点灰烬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吹熄了陶碗里那截将尽的蜡烛头。
黑暗，瞬间吞没了小屋。只有短刃被收入怀中的轻微摩擦声，和门轴再次响起的、比上一次更加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吱呀”。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融进黑暗的老树根，悄无声息地离开苏府后巷，没入城西错综复杂、蛛网般交错的街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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