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堂东暖阁的窗纸透着灰白,晨光落在苏婉案前摊开的账册上,墨迹勾出的“盐”字洇开一点水痕。
“小姐,瑞丰祥魏掌柜递话进来,”石头压低嗓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柳家……疯了似的在收盐引。连带着江宁几家大盐商都跟着扫货,市面上的散票快被他们刮干净了。”
苏婉没抬头,指尖划过账册边沿,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上辈子这场盐价疯涨,萧瑾就是靠着提前吞下大批盐引,赚得盆满钵满,更得了五皇子青眼。柳家,不过是条被推出来趟浑水的疯狗。
“让他们刮。”她声音不高,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刮得越干净越好。告诉魏掌柜,咱们手里那点散票,沉住气,一张也别往外抛。”
石头有些急:“可……可市价眼瞅着要翻倍了!咱们捏在手里……”
“翻倍?”苏婉终于抬眼,唇角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像冰面上裂开一道细缝,“翻倍算什么?等着看吧,这金子……烫手得很。”她没再解释,转而问道,“苏柏那边,安顿妥了?”
“妥了!福记胡掌柜收了人,说是远房表亲遭了水灾来投奔的,安排在染坊后头棚子里住下了,跟着熬靛靛蓝打下手。”石头声音里带了点踏实,“那小子看着话不多,手脚倒勤快,搬缸子一点不含糊。”
苏婉点点头:“让胡掌柜多‘关照’些,染缸、灶台、搬货,哪样脏累就让他多沾沾。” 她需要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沉在泥里,而不是一棵引人注目的苗。
石头刚退出去,门帘一动,辛嬷嬷端着个黑漆托盘进来了,上头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气味比往日更冲些。
“大小姐,该用药了。”辛嬷嬷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恭顺,眼角余光却飞快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老夫人那边刚用了半碗小米粥,精神头瞧着好了一星半点,还问起府里这两日的开销用度。”
苏婉合上账册,没接药碗,只看向辛嬷嬷:“祖母记挂府里是应当的。这两日各处用度,劳烦嬷嬷抄个简要的条目,稍后我过去请安时,也好回禀,让祖母安心。”
辛嬷嬷脸上那点恭顺的笑意似乎凝了一下:“大小姐病着,这点琐事……”
“嬷嬷是祖母跟前最得力的人,府里大小事务,比我清楚。”苏婉打断她,声音虽虚,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我如今精力不济,文瑞堂弟初来乍到,府里开销账目,总要有人理出个头绪,才好让祖母放心,也让堂弟日后……能尽快上手。”
“是,老奴明白了。”辛嬷嬷垂下眼,将药碗轻轻放在小几上,“药快凉了,大小姐趁热用吧。”她放下碗,那姿态恭敬得体,转身退了出去,步子却比来时沉了两分。
苏婉这才端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映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她没喝,只放在鼻下嗅了嗅,那股熟悉的、被刻意加重了的黄莲苦味下,藏着一丝极淡的腥气。她端起碗,走到窗边那盆半枯的兰草旁,手腕一倾,浓黑的药汁无声无息地浇进了花盆的泥土里,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未时刚过,松鹤堂内室依旧药气氤氲氲氲。苏婉被秋月搀着进来时,苏老夫人靠在高高的引枕上,眼皮半耷拉着,气息微弱,但脸色比前几日少了几分死气。
苏文瑞就坐在脚榻旁一张小杌子上,手里捧着一卷《论语》,看得眉头紧锁,听见动静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地行礼:“长姐。”
“堂弟坐。”苏婉虚扶了一下,声音带着病气,“祖母今日气色看着好些了。”
辛嬷嬷侍立在老夫人床头,脸上堆着笑:“托大小姐和文瑞少爷的福。老夫人今儿晌午还念叨,说文瑞少爷孝顺,一大早就来问安,陪着说了会儿话。”
苏老夫人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嗯”声,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向苏婉,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微微动了动。
苏婉会意,在秋月搬来的绣墩上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好的素笺,递给辛嬷嬷:“这是近三日府里各处用度的简略条目,请祖母过目。开源节流,不敢懈怠。”
辛嬷嬷接过,展开,凑到老夫人眼前,低声念起来:“……松鹤堂每日炭例二十斤,人参三钱……听竹轩新添青竹西竿,湖石两块……厨下采买……”
念到“听竹轩新添青竹湖石”时,苏老夫人眼皮抬了抬,喉咙里又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似乎扫了苏文瑞一眼。苏文瑞脸上一红,头埋得更低。
辛嬷嬷念完,老夫人没什么表示,只又看向苏婉,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盐……贵了……府里……用度……”
苏婉心下一凛,面上却只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祖母放心。盐价是涨得厉害,但咱们府上存着些,外头庄子也有供给,一时半会儿不碍事。我己吩咐下去,各房用度再减三成,断不会委屈了祖母和堂弟。”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缓,“再者,盐引虽贵,官府却不会放任市价无度飞涨。总有……回落的时候。”
最后一句,她说得轻飘飘,像是随口宽慰。老夫人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没再出声,疲惫地合上了眼。
从松鹤堂出来,刚绕过回廊,一个穿着绸布短褂、油头粉面的小厮就小跑着迎上来,是二房原先的跑腿,如今在苏文瑞听竹轩外伺候的福贵。
“大小姐,忠伯让小的来问问,文瑞少爷书房里缺几部要紧的经义注解,原是要派人去书局买的,可……可府里如今账上……”福贵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滴溜溜转着,“忠伯说,文瑞少爷读书是顶顶要紧的大事,耽搁不得,让小的斗胆来问问大小姐的意思。”
苏婉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文瑞少爷是老夫人心尖上的肉,读书更是大事。缺什么书,列个单子,首接去账房支银子。告诉苏全,就说我说的,少爷进学用的东西,一应开销,不必来问我,先紧着少爷用。”
福贵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花:“哎哟!谢大小姐恩典!小的这就去回忠伯!”
打发走福贵,苏婉才觉胸口那股闷气又顶了上来,扶着廊柱低低咳了两声。秋月忙替她抚背:“小姐,您何必……”
“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苏婉喘了口气,打断她,“让他们花。花得越多越好。” 苏文瑞越是“金贵”,辛嬷嬷和忠伯的手就越容易露出来。她需要他们动,动得越勤快越好。
傍晚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油车驶离苏府后门,朝着西城“通源”钱庄的方向去了。车里坐着老瘸头,怀里揣着那张以“陈记杂货铺”名义开出的不记名兑票。车辕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与此同时,东城“福记”染坊后院,灶火熊熊,大铁锅里靛靛蓝膏咕嘟冒泡,热气蒸腾。苏柏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正和另外两个染工合力,将一口沉重、内壁沾满深蓝污垢的大染缸挪到墙根下。汗水顺着他麦色的脊背往下淌,混着靛靛蓝的污渍,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一个系着脏围裙的师傅叼着旱烟杆,蹲在屋檐下,眯眼看着:“小子,劲儿不小。明儿把这几个缸都给我刷出来,刷干净点,别偷懒!”
“是,王师傅。”苏柏闷声应道,声音不高,带着点江州那边特有的口音。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袖口早己被染得看不出本色。搬完缸,他又拿起墙角一把硬毛刷子,舀起一瓢清水,哗啦浇在缸壁上,埋头用力刷洗起来。靛靛蓝污垢被水冲开,顺着低洼处流向墙角的排水沟。
墙根下,几块松动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草,被这带着浓烈染料的脏水一浸,叶尖瞬间染上了一抹深蓝。苏柏的目光在那抹蓝色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专注地对付着眼前顽固的污垢。
靖安侯府别院书房,掌灯时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一枚黄玉狮子镇纸“啪”地一声扣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几支紫毫笔簌簌轻颤。
“盐引?”萧瑾盯着垂手侍立的长随,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柳家那条老狗,胃口倒是不小。刮干净了?”
“是,世子爷。”长随头埋得更低,“市面上能收的散票,十之七八都进了柳家的口袋。剩下的,要么是捏在大盐商手里等涨价的,要么是散户零星几张,不成气候。瑞丰祥的魏掌柜手里那点散票……也没动静。”
“没动静?”萧瑾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镇纸,“苏家那边呢?”
“苏府大门紧闭,没什么特别动静。倒是那位刚回来的苏文瑞少爷,派人在城里各大书局采买了不少经史子集,账房那边支了不少银子出去。”
萧瑾嗤笑一声,拿起镇纸把玩:“一个书呆子,倒挺会花钱。苏婉呢?还咳血呢?”
“松鹤堂里传出的消息,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药罐子不离身。辛嬷嬷说,老夫人提了提盐价的事,苏大小姐只说是官府会管,让府里节省用度。”
“官府会管?”萧瑾眼中的寒意更深,“她倒是会做梦。”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再给柳传雄递个话,让他放开手脚收!有多少收多少!本世子倒要看看,她苏婉这点家底,能撑到几时!”
长随应声退下。秦先生从屏风后转出,捻着胡须:“世子,盐市如此狂飙,恐非吉兆。朝廷历来对盐铁专营看得极重,万一……”
“万一?”萧瑾转过身,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没有万一。盐价飞涨,民怨沸腾,最后出面平抑物价、安抚民心的,只会是五皇子殿下。”他语气笃定,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冷酷,“至于苏婉……她不是盼着官府管吗?本世子就让她看看,官府怎么‘管’!”
福记染坊后巷深处,一间门脸狭小、油污满地的铺子,门口悬着个快掉漆的“老刘油坊”木牌。油坊掌柜刘老六正就着油灯的光,用油石打磨一把切油饼的薄刀。
门帘一掀,带着一身靛靛蓝水汽的苏柏走了进来。
刘老六头也没抬:“小子,刚下工?要油?”
苏柏站在柜台前,声音不高不低:“掌柜的,买些点灯的油,要……经烧,不起烟的。”
刘老六这才抬眼,打量了一下苏柏满是污渍的粗布衣裳,又看了看他那张被灶火熏得发红的脸:“点灯?豆油便宜,桐油烟大。要经烧,还不起烟……”他慢悠悠放下薄刀,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那就得是上好的‘石脂水’了,价儿可不便宜。”
“就要石脂水。”苏柏语气肯定,“十斤。装两个厚实的黑陶罐子,封严实些。”
刘老六又上下扫了他两眼,没再多问,转身钻进后头黑黢黢黢黢的作坊里。不一会儿,他提着两个沉甸甸、封口处还凝着黑色油膏的粗陶罐出来,放在柜台上:“喏,上好的石脂水,保管经烧,烟小。十斤,纹银二两五钱。”
苏柏没还价,从怀里摸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数出二两五钱,推到柜台上。银子碰撞,发出脆响。
刘老六拿起一块碎银,凑到油灯下,用指甲在边角使劲掐了掐,又掂了掂分量,这才满意地揣进怀里,脸上露出点笑意:“小子,够爽快!下回再来,老刘给你算便宜点。”
苏柏没说话,提起那两罐沉重的火油,转身没入染坊后巷的黑暗中。黑陶罐在靛靛蓝水渍未干的巷子里留下几滴不易察觉的粘稠油印,很快又被夜风吹来的尘土覆盖。
松鹤堂暖阁里,油灯的光晕在苏婉脸上跳跃。她靠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份从魏明远处辗转送来的密报,只有短短几行字:
“漕督行辕密令,三日后起,彻查江南私盐。盐引价……恐崩。”
苏婉指尖在“盐引价恐崩”几个字上轻轻挲,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道冰冷的弧度。窗外夜色浓稠,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布,正缓缓收紧。她抬手,将纸片凑近灯焰。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了那几个字,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几点灰烬落在她素白的寝衣上,像几粒不起眼的尘埃。
油灯的光在她眸底深处,投下两簇幽暗跳动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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