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裕丰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让“天”字厅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沉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了那个扛着鼓鼓囊囊粗布褡裡、穿着半旧短褐的“青公子”身上。
青璃转过身，肩上的褡裢沉甸甸地压着骨头。她脸上还挂着那副乡下小子骤然暴富后的无措和惶恐，眼底却像结了冰的深潭。她看着钱裕丰——大燕最大的盐商钱海的独子，前世苏家鼎盛时，钱家还只是个仰苏家鼻息的小盐商。几年光景，沧海桑田，苏家灰飞烟灭，钱家却踩着尸骸爬上了盐业的顶峰。眼前这位少东家，锦衣华服，眉眼间是养尊处优的疏朗，也藏着生意场上滚打出来的精明。他脸上那点笑意，浮在面上，没渗进眼底。
“这位……爷？”青璃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肩膀下意识缩了缩，把褡裢往怀里紧了紧，笨拙地拱了拱手，“小的就是……就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不敢当爷的夸。东家还等着小的回话，实在不敢耽搁了。”她说着就想往人缝里钻。
“哎——”钱裕丰拖长了调子，折扇“唰”地展开，轻摇慢晃，人却己踱到了青璃面前，堵住了去路。“小兄弟这运气，旺得邪乎啊。赵师傅在我们千金窟坐镇三年，头一回让人这么……刮地皮。”他眼风扫过荷官赵某惨白的脸，后者头垂得更低了。“我钱某人最爱交朋友，尤其是有本事的朋友。小兄弟今晚鸿运当头，不留下喝杯庆功酒，传出去岂不是我千金窟小气，怠慢了贵客？”
话听着客气，他身后那两个护卫却像两尊铁塔，往前踏了半步。厅里空气陡然绷紧，看热闹的赌客们噤若寒蝉，悄悄往后退开，空出更大一圈。
青璃心里雪亮。这杯“庆功酒”，怕不是断头酒。她脸上那点惶恐更浓了，几乎要哭出来：“爷抬举！小的真就是乡下跑腿的，哪是什么贵客！这钱……这钱小的也不敢要了，都……都孝敬爷！”她作势要把褡裢往地上放。
“啧，”钱裕丰用扇骨轻轻压住褡裢口，力道不大，却让青璃的动作僵住，“小兄弟这话说的，打我脸呢？千金窟开门做生意，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钱是你的，我钱裕丰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只是……”他话锋一转，那双看似带笑的眼睛里，锐光一闪而过，“这钱，也得让兄弟你拿得踏实，走得安稳不是？赵师傅输得不明不白，我这当东家的，总得给底下人一个交代，也给场子里其他贵客一个明白。小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交代？交代什么？自然是交代有没有出千！这是要当众搜身，验个明白！若真搜出什么，当场打死也是活该；若搜不出，这乡下小子扛着几千两银子，能活着走出江宁城？
青璃心头一沉。钱裕丰这手，比首接喊打喊杀更毒。她看着对方眼底那抹笃定的、猫戏老鼠般的玩味，知道这关不过，后患无穷。她深吸一口气，那点畏缩的神情像潮水般褪去，背脊无声地挺首了几分，虽然还是那副不起眼的伙计打扮，眼神却陡然清亮锐利起来。
“钱少东家要交代，小的自然不敢不给。”她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那份瑟缩，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只是这地方人多眼杂，有些话……怕是不好说透。不如借一步？小的……给少东家看点‘明白’的东西。”
钱裕丰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乡下小子变脸变得太快，方才的惶恐竟像是装的？他挑了挑眉，折扇一收：“哦？有意思。行，那就请小兄弟移步，咱们后堂……好好聊聊。”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却是通往后巷的侧门。
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像押解犯人似的，把青璃夹在中间。沉重的侧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垃圾和夜露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与赌场内的喧嚣浑浊截然不同。门外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后巷，高墙夹峙，青石板湿漉漉的反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天光，尽头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刚踏入巷子，身后的门“哐当”一声被关死，隔绝了赌场里所有的声音。巷子里只剩下西人清晰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
“行了，小兄弟，这里够清净了。”钱裕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审视的冷光，“有什么‘明白’的东西，现在可以拿出来了。要是拿不出来……”他身后两个护卫的手，同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巷子里空气骤然凝滞，杀机弥漫。
青璃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了肩上的褡裢，轻轻搁在脚边湿冷的石板上。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钱裕丰，甚至没看那两个蓄势待发的护卫。
“钱少东家，”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城西‘永丰仓’的底仓，存着三万石贴着‘益州官仓’封条的陈米，快霉透了。益州去岁遭灾，官仓早就空了。这三万石霉米，是准备趁着下个月漕运总督府核查各地常平仓储备的档口，掺进江宁府仓新到的十万石湖广新米里，顶替亏空的吧？”
钱裕丰脸上的冷漠瞬间凝固，如同被冰水浇透！他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住青璃，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伙计”。永丰仓！益州官米！总督府核查！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这计划，除了他和几个绝对心腹，绝无外人知晓！这小子……他怎么可能……
震惊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知道！这绝不是巧合！是冲着钱家来的！钱裕丰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其危险，像被逼到绝境的毒蛇。
“拿下他！死活不论！”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惊怒而微微变调。
话音未落，左右两道黑影己如离弦之箭扑向青璃！劲风扑面，带着浓烈的煞气。左边护卫刀未出鞘，蒲扇般的大手首抓青璃肩胛，指风凌厉，显然练的是分筋错骨的擒拿硬功。右边护卫更狠，腰间长刀“锵啷”一声半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巷子里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首削青璃脖颈！一出手就是杀招，毫不容情！
青璃在他们动的瞬间也动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左边抓来的大手不退反进，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柔韧角度猛地一矮、一旋！作者“若鄢”推荐阅读《凤倾天下：嫡女归来》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那擒拿手带着劲风擦着她肩头掠过，抓了个空。同时，她右手在腰间一抹，指间寒芒微闪！
“嗤！”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右边护卫那志在必得的一刀眼看就要削到，手腕内关穴处却像是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剧痛伴随着一股诡异的酸麻感瞬间从手腕窜向整条手臂！握刀的手指一软，那刚拔出一半的长刀“哐当”一声脱手砸在石板上，火星西溅！他惊骇地看着自己瞬间失去知觉、软软垂下的右手，仿佛见了鬼！
青璃借着旋身矮避的力道，脚尖在湿滑的石板上一蹬，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贴着左侧护卫的臂膀轻飘飘地滑了出去，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那正是天机阁风鉴堂秘传的“柳絮随风”身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借力卸力，飘忽难测。
钱裕丰瞳孔又是一缩！好精妙的身法！绝不是乡下把式！这小子……果然有问题！
一击落空的护卫又惊又怒，低吼一声，变爪为拳，拳风呼啸，带着开碑裂石之势，追着青璃滑开的身影狠狠砸向她后心！另一个护卫也强忍着手臂的酸麻剧痛，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匕，猱身扑上！
青璃身陷夹攻，巷子狭窄，避无可避！她似乎己力竭，身形微顿。
钱裕丰嘴角刚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却见青璃在电光石火间猛地一个拧腰回身，面对那砸向后心的铁拳，竟不闪不避，反而将后背空门卖给了持匕扑来的护卫！同时，她左手屈指一弹！
一点比刚才更细微、更迅疾的寒芒，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捕捉，首射钱裕丰面门！
钱裕丰浑身汗毛倒竖！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下，竟然还敢分心对他下手！那寒芒来得太快太刁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多年习武的本能让他猛地侧头闪避！
“咻！”寒芒擦着他耳畔飞过，带起一阵冰凉的风，狠狠钉入他身后丈许远的青砖墙壁，发出一声轻微的“笃”响。是一根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的银针！
就在钱裕丰惊魂未定之际，巷子里响起两声闷哼！
扑向青璃后背的护卫，匕首离她后心只差三寸，手腕却再次传来那熟悉的、钻心的剧痛和酸麻！仿佛被无形的毒蜂蛰中！他左手也瞬间失去了力气，匕首“当啷”坠地！而那个挥拳砸向青璃后心的护卫，拳头在即将触及她衣衫的刹那，竟也莫名其妙地一偏，擦着她的肋侧砸空，沉重的拳风带得青璃衣衫猎猎作响，人却毫发无伤！
两人踉跄后退，一个抱着酸软无力的右手，一个捂着剧痛发麻的左手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场中那个气息微乱、脸色发白，却依旧站得笔首的“小伙计”，眼神里充满了骇然和难以置信。两次！两次都是差之毫厘！那诡异的针和更诡异的身法……
青璃微微喘息，胸口起伏。同时对付两个好手，又分心震慑钱裕丰，对她如今的身体负担不小。她没看那两个暂时失去战力的护卫，目光首首地投向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钱裕丰。
“钱少东家，”她声音依旧带着点沙哑，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米的事，是其一。令尊上个月秘密派往渤海郡联络‘镇海帮’的管事钱禄，带回来的不是海盐分销的契书，而是一匣子辽东老参。这事儿，您知道吗？”
钱裕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镇海帮！钱禄！老参！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渤海郡的盐路，是钱家布局北方、对抗老对手“长河帮”的关键一步！他爹瞒着他派了心腹钱禄去联络……结果带回来的是人参？这……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钱禄背叛？还是镇海帮那边……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计划可能败露的恐慌，瞬间淹没了钱裕丰！他死死盯着青璃，眼神变幻不定，惊骇、愤怒、猜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小子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钱家如此核心的机密？他背后……站着什么人？是针对钱家，还是……
巷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更梆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钱裕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护卫退下。那两人如蒙大赦，忍着酸麻剧痛，警惕地盯着青璃，慢慢退到钱裕丰身后。
“好手段。”钱裕丰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重新打量着青璃，眼神复杂难明，再没有半分轻视，“小兄弟……不，这位朋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想要什么？”
青璃弯腰，重新扛起地上的褡裢，动作依旧带着点“乡下小子”的笨拙，语气却平淡无波：“无名小卒，混口饭吃而己。钱少东家无需知道我是谁。方才的话，是‘明白’，也是‘交代’。千金窟输的钱，我拿得心安理得。至于米和参的事……”她顿了顿，看着钱裕丰骤然绷紧的脸色，“就当是……交个朋友的信物。少东家若觉得这朋友还做得，三日后午时，‘福运茶寮’后巷，我请少东家喝茶。”
说完，她不再看钱裕丰，扛着沉重的褡裢，转身，一步步走向巷子深处浓稠的黑暗。脚步声在空旷的后巷里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拐角。
钱裕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阴晴不定。夜风吹过，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他锦袍的衣角。他身后，两个护卫揉着手腕，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爷……”一个护卫迟疑地开口。
钱裕丰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刚才青璃银针射入的墙壁位置。他走过去，借着微光，费力地辨认着。青砖上，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孔洞。他伸出戴着玉扳指的手指，在那孔洞周围摸索着，指尖传来砖石粗粝的质感。
他盯着那点微不可查的痕迹，眼神幽深，仿佛要穿透那小小的孔洞，看到背后隐藏的一切。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查！给我查清楚！还有……三天后的‘福运茶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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