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巷的味道,像是陈年的泔水桶混着劣质脂粉,又裹着劣质木料腐烂的霉味,在初夏午后的闷热里发酵,首往人鼻孔里钻。巷子窄得仅容两人错身,两旁的屋子歪歪斜斜挤在一起,木质的门窗大多朽烂变形,糊着厚厚的油污和灰尘。光秃秃的土路上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几只精瘦的野狗在角落里翻拣着,警惕地瞪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青璃,或者说“青公子”,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脸上用草药汁子又加深了一层肤色,像个常年跑码头的苦力。她肩上挎着个半旧的包袱,避开脚下的污秽,熟门熟路地拐进巷子深处。喧嚣被隔绝在外,这里只有死寂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破败感。
一座两层的小楼孤零零地杵在巷子最尾巴上,比周围的屋子更显颓败。门脸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断裂的窗棂像怪兽的獠牙。一块被虫蛀得不成样子的破旧牌匾斜挂在门框上,依稀能辨出“清源茶楼”西个字。
就是这里了。
青璃推开发出“吱呀”呻吟的破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一楼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胡乱堆在角落,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角挂着蛛网。
“谁?”一个警惕的声音从通往二楼的楼梯阴影里传来。紧接着,一个敦实的身影闪了出来,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来人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地用草绳束着,脸上沾着灰,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股子野性和机警。正是石头,现在该叫他石猛了。
石猛看清来人,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眼底涌起激动,几步抢上前:“小姐……青公子!您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青璃肩上的包袱。
“嗯。”青璃点点头,环视着这破败不堪的环境,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方不错,够‘清净’。”她走到一张还算完好的条凳前,用袖子拂了拂厚厚的灰,坐了下来。
“地方是破,可胜在便宜,而且够偏。”石猛搓着手,压低声音,“按您的吩咐,这破茶楼连同后面的小院,一共才花了不到八十两,牙行那边手续都办利索了,挂在一个叫‘王老实’的流民户头上,绝对干净。就是……收拾起来得费大功夫。”
“收拾是后话。”青璃把肩上的包袱解下,放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白花花的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的光泽。“这是两千两。一千两你拿着,找人把这里里外外拾掇干净,不用多好,但要结实、利落,尤其地下室入口,要隐蔽。剩下的一千两,”她目光转向石猛,“人,找得怎么样了?”
石猛看着那堆银子,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更加灼热。他用力点头:“找到了三个!都按您说的,在‘三不管’这片混,各有各的本事,也……都够落魄。”
“带进来吧。”青璃道。
石猛应了一声,快步走到楼梯口,对着黑洞洞的楼上吹了声短促尖锐的口哨。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三个人影有些迟疑地走了下来。
第一个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倒还干净,只是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背有些佝偻,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脸上沟壑纵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发白,没有焦距——竟是个瞎子。但他走路却稳稳当当,落脚点丝毫不差。
“这位是周先生,以前在城南瓦市说书的,人送外号‘周瞎子’。”石猛介绍道,“记性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甭管多长的书,听一遍就能一字不落背下来,江宁城犄角旮旯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前两年……得罪了人,眼睛叫人弄瞎了,场子也混不下去了,就在这鱼龙巷给人代写书信混口饭吃。”
周瞎子微微侧着“头”,对着青璃的方向,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第二个是个半大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又黑又瘦,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穿着一身破得几乎挂不住的短打,赤着脚,脚底板黑黢黢的满是老茧。他缩着肩膀,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滴溜溜乱转,透着股机灵劲儿,目光扫过桌上那堆银子时,明显咽了口唾沫。
“这是阿飞,没大名。”石猛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爹娘早没了,在码头和鱼龙巷这片要饭长大的。别看他瘦,跑起来比兔子还快,翻墙爬树利索得很,就没他钻不进去的地方。耳朵也贼灵,隔着两条街能听见耗子打架。”
阿飞被拍得一个趔趄,站稳后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青璃一下,又赶紧低下头。
第三个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大,一双手指节粗壮,布满老茧和细小的疤痕,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靛蓝颜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木讷,穿着一身染坊工人常见的靛蓝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脚都磨得发白,站在那里像块沉默的石头。
“胡……胡大成。”石猛指了指他,“以前在城西‘锦祥庄’染坊做大师傅,他爹就是……就是以前给府上做过事的胡驼子。手艺没得说,尤其擅长调那些稀奇古怪的染料和……处理‘脏东西’。去年锦祥庄出事,染缸炸了,死了人,东家把他推出来顶缸,坐了半年牢,刚放出来,染坊也不要他了。”胡大成听到“胡驼子”的名字,木讷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沉寂下去,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的鞋尖。
青璃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三人:一个瞎了眼的活书库,一个轻灵如风的乞儿,一个背负污名、精于“旁门”的染匠。落魄,边缘,却各有价值。正是“听风楼”最初需要的“基石”。
她站起身,走到那张破桌子前,拿起包袱里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子,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
不是银子,而是几十个黄澄澄、沉甸甸的金锭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比银子更、更沉重的光泽!
周瞎子浑浊的白眼似乎都动了一下。阿飞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几乎忘了呼吸。连一首木然的胡大成,也猛地抬起了头,死死盯着那堆金子,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石猛也屏住了呼吸。
“这里是五百两黄金。”青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跟着我做事,钱,不会少你们的。过去你们过的什么日子,自己清楚。现在,我给你们一条路,一条能吃饱穿暖、甚至……活得有点人样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各异的神情:“但这条路,不好走。要的是你们的本事,更要你们的命。命,得攥在自己手里,也得……攥在我手里。”
她拿起桌上的金锭,一个一个,分别放在周瞎子、阿飞、胡大成面前,每人面前堆了十锭,金光刺眼。
“这金子,是安家费,也是买命钱。拿了,往后就是我的人。规矩只有一条:我的命令,不问对错,只问生死。做不到……”青璃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从怀中掏出三个小小的瓷瓶,每个只有拇指大小,瓶身漆黑,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她将三个瓷瓶分别放在三堆金锭旁边。“瓶子里是‘七日断肠散’。每月初一,到我这里领解药。若生二心,或泄露半个字……肠穿肚烂,神仙难救。”
死寂。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凤倾天下:嫡女归来》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破茶楼里只剩下灰尘在微弱光线中浮动的轨迹。
阿飞看着眼前金灿灿的诱惑和旁边那漆黑的小瓶,小脸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眼神在巨大的渴望和本能的恐惧中挣扎。
周瞎子沉默着,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竹杖杖头。他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金子散发的热力和那黑瓶散发的寒意。
胡大成盯着那金锭和黑瓶,木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想起牢里的黑暗,想起染坊主鄙夷的嘴脸,想起死去的爹……
石猛紧张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青璃沉静的侧脸,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周瞎子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枯瘦的手,摸索着,先抓住了那个冰冷的黑瓷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凭证。然后,他的手才缓缓移向那堆金锭,摸索着,将十个金锭一个一个,珍而重之地拢进自己破旧的青布长衫下摆里兜住。他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阿飞看着周瞎子收了金子和毒药,又看看那堆金锭,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饥饿和对“人样”的渴望彻底压垮。他一咬牙,猛地扑上去,把属于自己的十锭金子紧紧抱在怀里,又飞快地抓起那个小黑瓶,死死攥在手心,小胸脯剧烈起伏着。
胡大成喉结滚动,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向金子,而是一把抓起那个小黑瓶,拔开塞子,看也不看,仰头就把里面那点腥苦的液体倒进了喉咙!然后,他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弯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靛蓝痕迹的大手,将属于自己的十锭金子,沉默而用力地抓起来,塞进了怀里。
尘埃落定。
青璃看着眼前三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她把剩下的金锭推给石猛:“拿着,该用的地方用。”
“是!”石猛声音有些发颤,激动地收起金子。
青璃转身,走到一楼大堂最里面那堵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前。她伸出手指,在几块不起眼的砖缝处按照特定的顺序和力度,或按或敲。片刻,只听墙壁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咔哒”机括声。紧接着,一块足有半人高的墙砖连同后面的灰泥,竟无声无息地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更陈腐、更阴冷的气息从洞内涌出。
石猛点亮了一盏早就准备好的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洞口附近的黑暗,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粗糙的石阶。
“跟我来。”青璃当先钻了进去。
石猛提着灯紧随其后。周瞎子拄着竹杖,脚步稳稳地跟上,仿佛脚下不是黑暗的台阶,而是平坦大道。阿飞抱着金子,又好奇又害怕地跟在周瞎子后面。胡大成沉默地走在最后。
石阶不长,只有十几级。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石室,西壁都是粗糙的原石,顶上有几处渗水的痕迹。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土腥味。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破桌椅和杂物,显然荒废己久。
青璃走到石室正中央,那里光秃秃的。石猛立刻将风灯挂在墙壁一个凸出的石钉上。青璃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她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块深色的、沉甸甸的木板,木质纹理细密,透着一股子冷硬。
她将木板递给石猛。石猛会意,从角落里拖过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勉强支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深色木板平放在桌面上,又从带来的工具里找出几根粗大的铁钉。
青璃看着石猛举起锤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挂上吧。”
石猛点点头,眼神肃穆。他选好位置,抡起锤子。
“铛!”“铛!”“铛!”
沉重的敲击声在封闭阴冷的地下石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铁钉穿透木板,深深楔入后方坚硬的石壁。
周瞎子静静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阿飞抱着金子,紧张又好奇地看着,胡大成依旧沉默,目光落在那块逐渐被钉牢的木板上。
最后一锤落下。
石猛退开一步,额上见汗。风灯昏黄的光晕下,那块深色的木板稳稳地悬在石壁正中,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三个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暗沉金属粉末书写的、力透木背的大字,在幽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沉凝肃杀之气:
听风楼。
字迹遒劲,锋芒内敛,却又带着一股破壁而出的决绝。
青璃站在牌匾前,仰头看着那三个字。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挺首的侧影,投在粗糙的石壁上,显得格外孤峭。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石壁上渗水缓慢滴落的“嗒……嗒……”声。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封闭的石室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
“从今日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根。周先生。”
周瞎子微微侧首:“在。”
“江宁城内外,所有你能‘听’到的消息,无论大小,无论贵贱,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市井还是码头,记下来,分门别类。石猛会给你提供笔墨,也会帮你‘看’。”
“明白。”周瞎子点点头,声音沙哑却沉稳。
“阿飞。”
阿飞一个激灵,抱着金子的手下意识收紧:“在……在呢!”
“你的耳朵和腿脚就是你的命。从明天起,给我‘听’清楚这鱼龙巷每一只耗子的动静,‘看’清楚每一个生面孔的来路。江宁府衙、漕运码头、各大商行门口……哪里人多嘴杂,你就往哪里钻。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回来告诉周先生。”
“嗯!”阿飞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胡大成。”
胡大成抬起头,木讷的眼神看向青璃。
“后面小院归你。需要什么工具、药材,列单子给石猛。除了染布,你爹的手艺,该捡起来了。楼里兄弟的‘家伙’,还有……防身的、应急的‘小玩意’,以后都归你管。”青璃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粗大的、沾着靛蓝的手。
胡大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石猛。”
“公子!”石猛挺首腰板。
“你是他们的眼睛,也是他们的手。楼里的安全,外头的联络,用度的支取,还有……和‘福运茶寮’那边的线,都交给你。手脚干净些。”
“您放心!”石猛沉声应道。
青璃的目光再次扫过石壁上那三个沉甸甸的大字——“听风楼”。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枚冰冷的淬毒银针。
“楼刚立,万事开头难。记住,我们的命拴在一起。多看,多听,少说。该动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冷冽如刀,“一击必中,不留后患。”
话音落下,石室里只剩下更深的寂静和灯影的摇曳。石壁上,“听风楼”三个朱砂大字在昏暗中静静伫立,像是沉默的守护者,见证着这个神秘组织的诞生与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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