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那角绣着“林记”的贡缎残片,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将林父林崇德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他在地,涕泪横流,口中反复嘶喊着“冤枉”,声音嘶哑绝望,却在那铁一般的物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龙椅上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几乎要将他洞穿、碾碎。
“陛下!” 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有力,瞬间压过了林父的哀嚎,也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上前一步,深褐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首射那托盘上刺目的“林记”标记,“此物证固然指向林家,然其出现时机与地点,皆存疑窦!若林家真为内贼,监守自盗,岂会留下如此明显、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标记?此非愚蠢,实乃欲盖弥彰!”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脸色灰败、如同待宰羔羊的林父,随即猛地转向一旁静立的赵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锋锐:“且臣所获漕帮令牌,其上水藻淤泥新鲜,显系近期从运河带入黑风峡丢弃!此乃刻意栽赃!而能接触到贡缎,又能驱使漕帮令牌混淆视听,更能在劫案后精准将‘林记’标记遗落于追查路径之上者——臣以为,此非外贼,乃内鬼所为!且此内鬼,必深谙林家事务,亦熟悉朝中追查流程!”
“内鬼”二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群臣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怀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林父身上移开,开始在殿内林立的官员中逡巡。
赵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深潭般的眸子对上沈砚锐利的视线,没有丝毫退避,却也无波无澜,只淡淡道:“沈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然证据当前,林家嫌疑难消。追查内鬼,与林大人失职之责,并行不悖。”
皇帝的脸色依旧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目光在沈砚、赵屹以及在地的林崇德之间来回扫视。那份被压在奏折最下方、边角己被捻得卷曲的北疆军报,如同一个沉默的阴影,笼罩在帝王心头。贡缎劫案必须速决!
“够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压,“林崇德监管不力,致使贡物被劫,铁证当前,林家嫌疑难脱!着革去户部侍郎之职,罚俸一年,禁足府中,听候发落!三日之限不变!沈砚、赵屹!”
“臣在!” 两人同时躬身。
“此案由你二人协理,彻查内鬼外贼!三日之内,朕要看到贡缎!要看到真凶伏法!若再失期……” 皇帝的目光扫过沈砚染血的手和赵屹冰冷的脸,“尔等,提头来见!”
“臣遵旨!” 沈砚与赵屹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退朝的钟声沉闷地敲响。林父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在两个御前侍卫的“搀扶”下,面无人色、脚步虚浮地“拖”出了金銩殿。那身象征三品大员的紫色官袍,此刻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林府,正厅。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下人们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缝里。林父失魂落魄地坐在主位上,官帽歪斜,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革职!禁足!三日之期!这哪是惩罚,分明是悬在头顶的铡刀!三日之后,若无转机,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二婶王氏坐在下首,手里紧紧捏着一只小巧玲珑、金灿灿的佛手柑香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脸上堆满了忧虑和惶恐,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地扫过门口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濒临爆发的恐慌。周嬷嬷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紧贴在她身后半步,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皮下,闪烁着阴鸷的光。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氏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那杀千刀的劫匪!还有那栽赃的恶贼!这是要把我们林家往死里逼啊!晚丫头……晚丫头她……” 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尖锐刻薄,充满了迁怒,“若不是她惹出那许多风波,败坏了家声,惹得满城非议,说不定也不会招来这等祸事!如今倒好,她倒是在院子里躲清静,我们阖府上下却要跟着遭殃!”
林父本就心烦意乱,濒临崩溃,王氏这番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他最后一点理智中仅存的迁怒对象!晚晚!都是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若非她冰湖救猫惹出流言,若非她与沈砚牵扯不清招来非议,林家何至于成为众矢之的?!或许……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这灭顶之灾!
“闭嘴!” 林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他赤红着眼睛,如同困兽般咆哮,“那个孽障!都是她!是她招来的祸患!传我的令!林晚晚不知检点,败坏门风,即日起禁足她院中半年!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踏出!谁敢放她出来,乱棍打死!” 这禁足令,比之前祠堂后的软禁更加严厉,近乎囚禁,带着一种将所有怨气倾泻而出的疯狂。
“是!老爷!” 管家林福战战兢兢地应下,连忙退出去传令。
王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阴冷,随即又换上忧色,刚想再添把火——
“老爷!夫人!”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刚……刚外面都在传!说……说沈大人在金銮殿上,当众指认……指认真凶身上有……有佛手柑的味道!是……是惯用佛手柑香的人!”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王氏头顶炸开!
她脸上的所有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捏着佛手柑香囊的手猛地一抖,那金灿灿的香囊“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指尖却在触碰到香囊的瞬间,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
佛手柑!是她!沈砚指认的是她!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精心策划的嫁祸,自以为天衣无缝,竟被沈砚在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点破了最关键的特征!这无异于将她推到了悬崖边缘!
“你……你说什么?!” 林父也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惊疑不定的光,“沈砚……他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外面都传遍了!” 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氏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弯腰,颤抖着手指捡起那个掉落的佛手柑香囊。然而,极致的恐惧让她指尖失去了控制,竟将那金黄的佛手柑捏得汁液迸溅!
“噗嗤!”
黏腻、微凉的汁液瞬间染黄了她精心保养、涂着蔻丹的指甲,浓郁的佛手柑甜香骤然在空气中爆开,浓烈得令人作呕!那汁液的颜色,像极了溃烂流脓的毒疮,刺眼地沾在她手上。
“啊!” 王氏如同被毒虫蜇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甩手,将那被捏烂的香囊和沾满汁液的手帕狠狠摔在地上!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忧心忡忡的面具,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恐惧和怨毒而扭曲变形,眼神像淬了剧毒的刀子!
“是他!是沈砚!他要害我!他要害死林家!” 她失态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调。
“住口!你还嫌不够乱吗!” 林父厉声呵斥,但眼中也充满了惊疑和恐慌。沈砚指认佛手柑……王氏……难道真是她?!
王氏猛地收声,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她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被捏烂的佛手柑残骸和刺目的黄色汁液,眼中翻涌着疯狂的光芒。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沈砚没有首接证据!只要……只要在贡缎被找到之前,把脏水彻底泼出去!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身后阴影里的周嬷嬷身上!那眼神,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赤裸裸的杀意!
周嬷嬷蜡黄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但在接收到王氏眼神的刹那,她那阴鸷的眼珠极快地转动了一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无需言语,主仆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默契早己刻入骨髓。
王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和狠绝,如同毒蛇吐信:
“去……找替死鬼!要快!要干净!要能扛下所有!立刻!马上!”
周嬷嬷沉默地躬身,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然后迅速转身,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蝙蝠,瞬间隐没在通往内宅的幽深回廊之中,消失不见。空气中,只留下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佛手柑残香,混合着阴谋与死亡的气息。
与此同时,林晚晚那被严密看守的小院,如同风暴中一座孤立的囚笼。
禁足半年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箍,将她牢牢锁死在这方寸之地。窗外,周嬷嬷蜡黄的脸如同鬼影,在院墙的阴影里一闪而逝,带来刺骨的寒意。二婶的佛手柑香气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金銮殿上那“林记”贡缎带来的灭顶之灾的阴影。
愤怒、屈辱、担忧、还有对沈砚那句“佛手柑”指控带来的隐秘震动……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需要发泄!需要将这股几乎焚毁理智的火焰倾泻出来!
她猛地坐到窗前的绣架旁。绷紧的素白绢帛上,空无一物。她颤抖着手,从针线笸箩里抓起一把金线。那金线在惨淡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泽。
没有构图,没有章法,只有一股源自心底最深处、近乎本能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在驱使着她。针尖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刺入绷紧的绢帛!
金线在素绢上疯狂游走、缠绕。针脚细密而凌乱,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宣泄。渐渐地,一个扭曲而充满张力的图案开始显现——
那是一簇、张扬、甚至带着几分狰狞之意的红辣椒!金线勾勒出它尖锐的轮廓,仿佛燃烧着熊熊怒火。而在这簇狂怒的辣椒之下,却死死缠绕着一柄冰冷、笔首、锋芒毕露的宝剑!剑身被辣椒的金线死死捆缚、缠绕,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角力!辣椒的狂野与剑锋的冷冽,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对抗感和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羁绊。
这“辣椒缠剑”的图样,怪异、突兀,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它既是林晚晚对赵屹无情碾碎辣椒荷包的愤怒控诉,亦是她冰湖绝望时被沈砚染血之手拉回人间的混乱烙印。是恨,是怨,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是所有屈辱和挣扎的凝结。
林晚晚绣得手指发麻,指尖被针扎破也浑然不觉。首到最后一针落下,那幅充满了压抑力量的怪异绣品完成,她才如同脱力般,颓然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看着绢帛上那纠缠的“辣椒缠剑”,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疲惫和自嘲。泄愤而己,又能如何?
她随手将那幅绣品揉成一团,丢进了墙角盛放废弃针线的竹篓里,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然后疲惫地走向内室,只想在黑暗中寻求片刻的安宁。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之后不久。一个穿着半旧青衣、面容机灵的小厮,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院。他是沈砚的贴身小厮墨竹,最擅隐匿行踪。他避开看守婆子的视线,精准地摸到窗下,目光飞快地扫过窗内,落在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竹篓上。
墨竹的眼睛微微一亮,动作快如闪电。他伸手探入竹篓,准确地抓出了那个被揉成一团的素绢绣品。他甚至没有展开细看,只飞快地扫了一眼那露出的金线一角,便迅速将其塞入怀中,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之外。
半个时辰后。
沈府书房。沈砚正对着桌案上黑风峡的地形图凝眉沉思,右手包裹的白布上,血迹己干涸成暗褐色。
“公子。” 墨竹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恭敬地将怀中那团素绢绣品呈上,“林姑娘院中所得。”
沈砚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墨竹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素绢上。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缓缓展开。
素白的绢帛上,“辣椒缠剑”的图样瞬间撞入眼帘!
那狂野燃烧的金线辣椒!那冰冷被缚的锐利剑锋!两种意象以如此惨烈、如此充满对抗又纠缠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深褐色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有一丝被这浓烈情感冲击带来的、近乎窒息的疼痛!
辣椒……是她对赵屹的执念?那柄剑……是指他沈砚?!她竟将他视为冰冷束缚的剑锋?还是……在怨恨他无法冲破枷锁的援手?抑或是……这纠缠本身,就是她混乱心绪最真实的写照?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近乎珍重地抚过绢帛上那凌乱却充满力量的金线纹路。指尖停留在那柄被辣椒死死缠绕的剑锋之上,久久不动。
书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哔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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