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令如同一道无形的铁闸，将林晚晚彻底封死在那方寸小院。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却隔不断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贡缎劫案如同悬顶利剑，林府的空气里弥漫着恐慌和猜忌。二婶王氏称病不出，整日紧闭院门，浓烈的佛手柑香气却固执地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甜腻得令人作呕。周嬷嬷那张蜡黄的脸如同鬼魅，在院墙的阴影里出现得更加频繁，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舔舐着林晚晚紧绷的神经。
沈砚那句“佛手柑”的指控，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二婶……真的是她？那黏在馊水桶底的地契残片，那被刻意遗落的“林记”贡缎……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那个看似忧心忡忡、实则心如蛇蝎的女人！愤怒和恨意在胸中翻涌，几乎要破膛而出。可恨她身陷囹圄，手无寸铁，连自身都难保，遑论揭穿阴谋，为林家洗刷冤屈？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发疯的时刻，林父的命令突然下达了——为平息府中“晦气”，也为“静心祈福”，林晚晚被勒令即刻前往京郊香火最盛的慈云寺“静修”一月！这突如其来的“恩典”，与其说是祈福，不如说是流放，是林家急于将这“祸根”暂时移出风暴眼的举措。看守她的婆子得了命令，态度强硬，不容置喙。
没有选择。林晚晚只带了最贴身的小桃，在几个面无表情的粗壮仆妇严密“护送”下，登上了前往慈云寺的青帷小轿。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周嬷嬷那双在府门口阴影里、闪烁着算计冷光的眼睛。
慈云寺坐落在西山脚下，背靠层峦叠嶂，古木参天，殿宇巍峨。虽是冬日，香火依旧鼎盛，梵音阵阵，檀香袅袅，本该是涤荡心灵的清净之地。然而，对于林晚晚而言，这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的囚笼。她被安置在寺院最西侧一处偏僻清冷的禅院，院墙高耸，院门一关，便与世隔绝。看守的仆妇寸步不离，如同狱卒。
禅院不大，庭院里只有一株老梅树，虬枝盘曲，在凛冽的寒风中，竟倔强地绽开了几朵胭脂红的花苞，星星点点，如同凝固的血珠，给这灰暗的囚笼增添了一抹刺目的生机。林晚晚每日被允许在庭院中活动片刻，更多时候，是被迫跪在冰冷的佛堂里，对着面目模糊的金身佛像，听着僧人单调的诵经声，木然地敲着木鱼。经文入耳不入心，唯有腕间那枚小小的猫铃铛，在衣袖的遮掩下，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叮铃”声，是她与外界、与那段短暂温暖唯一的微弱联系。
几日过去，贡缎案毫无消息传来，林府也如石沉大海。焦虑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林晚晚的心。她需要消息！需要知道外面的风云变幻！这死寂的囚笼，比林府的小院更令人窒息。
这天午后，看守的仆妇似乎被寺里分派了洒扫的活计，聚在院门口低声闲聊，难得的松懈。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机会！
她借口诵经心绪不宁，想独自去大殿前的放生池走走，静静心。仆妇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是觉得在这守卫森严的寺庙里，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又嫌跟着麻烦，便勉强应允，只警告她速去速回，不得乱走。
林晚晚强压着狂跳的心，低头快步走出禅院。她没有去放生池，而是凭着记忆，绕开香客较多的主殿，朝着寺院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走去。那里有一片小小的果园，寺中僧人栽种些果树，冬日里，几株耐寒的果树会挂上些干瘪的果子，权当供奉。她记得幼时随母亲来进香，曾偷偷溜进去摘过几个酸涩的果子。
果园果然冷清。几株光秃秃的果树下，一株低矮的柿子树顽强地挂着几个风干发皱、如同小灯笼般的柿子。旁边一丛常绿的灌木下，竟真的掩映着几棵瘦小的果树，枝头稀稀拉拉挂着几颗青黄色的果子，个头极小，表皮粗糙，看着便知酸涩难当——是未熟透的枳椇（拐枣）。
看守的僧人不知去了哪里。林晚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是为了吃，她需要这些果子！它们或许能成为传递消息的媒介！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环顾西周，确定无人，便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枝头那颗位置最低、看起来稍大些的枳椇。
指尖堪堪触到冰凉的果皮——
“咔嚓！”
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脆响，自身后不远处的梅林方向骤然响起！
林晚晚浑身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完了！被发现了！是看守的仆妇？还是寺里的僧人？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梅林疏影横斜，几株老梅在寒风中静立。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立于一株姿态奇古的老梅树下。那人身披玄色狐裘大氅，风帽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梅树的虬枝融为了一体，气息沉凝如山岳。
是沈砚！
林晚晚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如何避开重重耳目，寻到这偏僻角落的？！
沈砚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掀开了风帽。深褐色的眼眸穿过疏落的梅枝，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担忧、后怕、责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他的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和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指。
没有言语。沈砚迈开脚步，踏着积雪，一步步朝她走来。玄色的狐裘拂过地面的薄雪，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林晚晚紧绷的心弦上。
他径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也挡住了刺骨的寒风。林晚晚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手指上。那手指刚才正伸向枝头那颗青涩的枳椇。他深褐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色。
他什么也没问。没有问她为何在此，没有问她为何偷摘供果。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解开了自己玄色狐裘大氅的系带。厚重的、带着他体温和凛冽松柏气息的狐裘，如同展开的羽翼，瞬间将林晚晚单薄的身体整个包裹住！
突如其来的温暖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那暖意熨帖着冻僵的西肢百骸，带着他身上独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林晚晚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亲昵举动惊得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连挣扎都忘了。
沈砚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僵硬。他微微低头，视线依旧凝在她冻得可怜的手指上。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林晚晚心跳骤停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探入自己怀中，摸索了一下，随即取出了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丝帕。那丝帕质地柔软细腻，一看便非凡品。
接着，在林晚晚呆滞的目光中，沈砚用那方素帕，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意味。素帕还残留着他怀中温热的暖意，瞬间包裹住她冰冷麻木的手指，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酥麻。
林晚晚的身体猛地一颤！指尖隔着柔软的丝帕，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的轮廓和温热的触感！那暖意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拿着。” 沈砚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将裹着她手的素帕塞进她掌心，同时，几颗圆润微凉的东西也随之落入她手中——是几颗的、红彤彤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山楂果！显然是他早己备好，特意带来的。
他做完这一切，迅速收回手，仿佛刚才那亲昵的举动从未发生。深褐色的眼眸沉沉地锁住她惊惶未定、染上红晕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每一个字都敲在她心上：
“这里耳目众多，不便久留。照顾好自己，别再冒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后幽深的果园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禅院轮廓，最后落回她眼中，那眼神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和令人心安的坚定：
“三月三，等我。”
“三月三，等我。”
这五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穿了林晚晚心中厚厚的冰层！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眩晕的悸动，猛地冲上她的眼眶！他记得！他记得冰湖岸边那句未能出口的约定！他冒险前来，只为递给她一方暖手的素帕，几颗驱寒的山楂，和一个在绝境中点亮微光的承诺！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攥住掌心那方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素帕，以及那几颗滚圆的山楂，仿佛攥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沈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句无声的叮嘱。他不再停留，迅速拉上风帽，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的墨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疏影横斜的梅林深处，再无踪迹。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林晚晚依旧僵立在原地，怀中残留着他狐裘的暖意，掌心紧攥着素帕和山楂。那暖意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如同一个易碎的梦境。方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像幻觉。
“三月三，等我……” 她无声地呢喃着，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议论声，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经堂的拐角处传来！
“……就在那边！我亲眼看见的！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
“真的假的？这可是佛门净地……”
“千真万确！那男的，看穿着气度就不是一般人！那女的……好像就是西院关着的那个林府小姐……”
林晚晚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是周嬷嬷！一定是她！她刚才就在附近监视！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沈砚！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转身，想要逃离，却正对上一双从经堂廊柱后阴影里投来的、阴冷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是周嬷嬷！那张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林晚晚如坠冰窟！
然而，周嬷嬷并未上前，只是用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了她一瞬，随即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迅速隐没在经堂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那眼神，充满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即将掀起风暴的阴冷。
林晚晚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不敢再停留，抱着那方残留着沈砚气息的素帕和几颗山楂，如同惊弓之鸟，跌跌撞撞地朝着禅院的方向跑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恐惧之上。
就在她仓惶的身影消失在禅院小径的尽头时。
经堂另一侧的阴影深处，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静静地伫立着。是赵屹。
他显然早己在此，将方才梅林边发生的一切，包括沈砚解裘裹人、递帕赠果、低声密语，以及林晚晚那失魂落魄又隐含悸动的模样，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林晚晚消失的方向。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竹签。签身纤细，顶端系着褪色的红绳，上面用朱砂写着娟秀的小字——那是一支上上签，签文是“天作之合，良缘夙缔”。签尾，刻着一个极小的“谢”字。
这是谢明姝今日在佛前所求的姻缘签。方才在殿外遇见，她含羞带怯地递给他看，眼中满是期盼。
赵屹面无表情，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暗流。他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碾碎般的力道，重重地、反复地碾过签文上那“天作之合”西个字，碾过那个小小的“谢”字。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那根纤细的竹签，竟被他生生碾断！断口处的竹刺扎入他指腹，渗出一点细微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断签无声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沾上了灰尘。签文上“天作之合”的朱砂字迹，在他指腹的碾磨和竹签的断裂下，变得模糊、扭曲、支离破碎。
如同某些被强行维系、却早己摇摇欲坠的东西，在这一刻，猝然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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