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粉，透过新糊的茜纱窗棂，细细碎碎洒在临窗的矮榻上。林晚晚披着一件半旧的杏子黄春衫，乌发松松挽着，斜倚在窗边引枕上。手腕的淤痕己淡成浅青，衬着雪白的肌肤，像宣纸上洇开的一抹淡墨。窗外是林府正在重整的花园，劫后余生的忙碌里透着一股新生的喧腾。仆役们吆喝着，搬走被二房糟蹋殆尽的枯枝败叶，填平坑洼，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汁液的清香，丝丝缕缕飘进窗来。
她手中拈着一株瘦弱的幼苗。叶片细长，颜色是生嫩的翠绿，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这是她昨日在府中库房角落的破瓦盆里发现的，不知何时遗落的一颗辣椒籽发了芽，在无人问津的阴暗里，竟也挣扎着活了下来。
“小姐，沈公子来了。”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欢喜。
林晚晚指尖微颤，那株细弱的辣椒苗几乎脱手。她定了定神，将它轻轻放在窗台铺着湿棉布的小碟里，应道：“快请。”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而熟悉。沈砚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身姿挺拔如修竹，挟着门外清新的晨风步入内室。他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紫竹食盒，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笑意，目光落在林晚晚身上时，关切便真切地流淌出来。
“瞧着气色好些了。”他将食盒放在小几上，自然地在她榻边锦凳坐下，目光扫过她搁在膝上的手腕，那里淤痕尚在。“祖父珍藏的雪参，配了几味温养的药材，让府里药膳师傅熬了整夜，快趁热喝些。”
他打开食盒，一股清冽甘醇的药香混着食物暖意弥漫开来。林晚晚接过温热的玉碗，指尖感受到碗壁传来的熨帖温度。
“劳烦沈公子挂心，又送这些来。”她垂眸，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汤羹。汤味清甜微苦，一股暖流缓缓沉入肺腑，驱散了晨起时骨子里残留的一丝寒意。劫后余生，这份沉甸甸的关怀，让她心头酸软，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沈砚目光温煦，落在窗台上那株在晨光里舒展叶片的辣椒苗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又在伺弄你的心头好？这小东西倒是命硬。”
林晚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嫩叶上细小的绒毛被阳光勾勒出金色的光边。“在角落里捡的，想着…给它个机会。”
“万物有灵，既遇见了你，便是它的机缘。”沈砚语气温和，随即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提起，“说到机缘…侯府筹备的赏菊宴帖子也送到我府上了。老夫人这次手笔不小，听说搜罗了百十盆罕见的墨菊，花心深紫近墨，瓣尖却凝着一点朱砂似的赤色，名唤‘地狱火’，说是大食那边传来的异种，煞是奇诡。届时京中贵胄云集，想必热闹。”
“地狱火…”林晚晚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碗边缘，这名字透着不祥。她想起老夫人那双刻薄而精明的眼睛，想起佛堂里那摊血污和灰烬，想起赵屹送来的、缀着冰冷金线的破碎荷包。“侯府盛宴，自是珠玉满堂。”她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嗯，”沈砚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顿片刻，语气放得更缓，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三日后开宴…晚晚，你必得来。”
林晚晚心头一跳，抬眸看他。他眼中温润依旧，深处却沉淀着某种她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坚持。他从未用这样近乎命令的语气对她说过话。为何一定要她去？那“地狱火”的墨菊，那即将到来的盛宴…是鸿门宴吗？她张了张嘴，想问，却在对上他眼神的刹那，将疑问咽了回去。那双眼睛里，除了坚持，还有一层她读不懂的深重忧虑。
“好。”她听见自己轻轻应下。
沈砚似乎松了口气，眉宇间那点紧绷的痕迹悄然散去，又恢复了平日温雅的模样。又闲话了几句府中琐事，叮嘱她好生休养，便起身告辞。
林晚晚送至院门口，看着他青色的身影穿过月洞门，消失在修竹掩映的小径尽头。春日晴好的阳光落在他离去的方向，暖融融一片，可方才他话语里那丝沉甸甸的意味，却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她转身回到窗边，目光落在那株小小的辣椒苗上。新翻的花园里，花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平整着土地。一个年轻的花匠抡起锄头，狠狠砸向一块顽固的土坷垃。
“铛——！”
一声异常清脆刺耳的金石交击声猛地炸响！那花匠“哎哟”一声，锄头脱手飞出老远，虎口被震得发麻。他龇牙咧嘴地揉着手，骂骂咧咧地凑过去看那土坑。
“什么鬼东西，硌死老子了！”
坑底被刨开，泥土里赫然露出一截东西。不是石头，白森森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花匠用脚踢了踢，又嫌脏，随手从旁边捡了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拨弄出来。
林晚晚的目光被那异响吸引，透过窗棂望去。只见花匠用树枝挑起一物，抖落粘附的泥土。
是一只断裂的赤金镯子。分量不轻，做工却显得粗劣，接口处有明显的磨损断裂痕迹，像是被大力扯断的。真正让林晚晚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镯子内侧——紧贴腕部的位置，清晰地錾刻着一个扭曲的图案！
蛇！
一条细长阴冷的蛇，身体盘绕成一个诡异的圈，蛇头高高昂起，獠牙外露，蛇眼处嵌着极小的、几乎己脱落的黑曜石，空洞地反射着天光，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邪气。那蛇形刺青般的烙印，深深刻在冰冷的金镯内壁，像某种见不得光的图腾。
花匠也看清了，脸上露出嫌恶又畏惧的神情，像丢开什么烫手山芋般，赶紧将那断镯扔回土坑里，还用脚胡乱踢了些土盖上。
“晦气！”他啐了一口，捡起自己的锄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仿佛多看一眼那蛇形烙印都会沾上霉运。
林晚晚僵在窗边，指尖冰凉。那蛇形刺青…和当日跪求收留的二房旧仆手腕上的，一模一样！这镯子…是二婶的？还是那个仆妇的？它为何会深埋在此处？是慌乱中遗落，还是…刻意掩埋？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二房倒了，周嬷嬷死了，可这阴冷的蛇影，并未随着她们一同葬入黄泉。它像潜藏在腐土下的根须，依旧在黑暗中盘踞，伺机而动。沈砚那句沉重的“必得来”，此刻在她心头掀起了更大的波澜。菊宴…那百盆名唤“地狱火”的墨菊…这深埋的蛇镯…它们之间，可有联系？
她怔怔地望着那片被草草掩埋的泥土，阳光洒在上面，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心底骤然升起的阴霾。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破空声，擦着她的鬓角掠过！
“笃！”
一声轻响。
林晚晚猛地回神，循声望去。只见在她刚刚倚靠的窗框内侧，紧贴着她方才鬓角的位置，一支细如牛毛、通体漆黑的小弩箭，正深深钉入坚硬的楠木之中！箭尾还在极其轻微地颤动，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箭簇之下，钉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被利刃裁得整整齐齐的薄薄纸片。
林晚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她屏住呼吸，强压下指尖的颤抖，伸手去拔那支冰冷的弩箭。箭杆入手，寒意刺骨。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纸片取下，展开。
纸上只有西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伐戾气：
鸩喜同盏
鸩毒…喜宴…同盏？
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这分明是死亡预告！有人要在侯府的赏菊宴上，在觥筹交错的“喜”宴之中，让她林晚晚饮下那杯“同盏”的鸩酒！
阳光依旧明媚地铺满窗棂，暖洋洋地烘烤着那株小小的辣椒苗。可林晚晚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窗外新翻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坟墓里散发出的、带着腐朽腥甜的泥土味道。沈砚温润的叮嘱犹在耳畔，老夫人刻薄的嘴脸、赵屹冰冷的目光、那深埋的蛇镯、这淬毒的箭书……所有的暗流，都将在三日后的那片“地狱火”中，轰然引爆。
她捏紧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西个字连同这无边的杀机，一起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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