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的色泽,在午后过分明亮的日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熔化的、沉重而刺眼的光。那顶头面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林晚晚房中的紫檀木圆桌上,凤穿牡丹的累丝簪,镶满细米珠的金钿,垂着赤金流苏的步摇,还有一对沉甸甸的、雕琢成石榴多子模样的耳坠。每一件都极尽精巧繁复,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富贵气息,像一座微缩的赤金宫殿,又像一个华美冰冷的囚笼。
“镇北侯爷遣人送来的,”侍女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说是…给小姐的‘补聘’。”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林晚晚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空气凝滞了。林晚晚立在桌边几步远的地方,春日暖阳透过窗纱,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暖不了她眼底的寒霜。补聘?赵屹?他这是在宣告什么?用这冰冷的赤金,将她重新钉回那个“商女妄攀高枝”的耻辱柱上,提醒她佛堂血案后他那句“侯府自会料理干净”的施舍?还是…一种更令人齿冷的、居高临下的圈禁标记?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珠光宝气,最终沉沉地落在头面匣子的最底层。衬着明黄锦缎的,不是珠宝,而是一块沾染着暗褐色污迹的碎玉。那玉质温润,边缘却锋利如刃,上面凝固的深色痕迹,正是周嬷嬷那只烂眼珠子里喷溅出的红白混合物!冰冷、肮脏、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赵屹竟将这件凶器,当作“聘礼”的一部分,送到了她的面前!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窜上喉头。林晚晚指尖冰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呕吐欲。她盯着那块碎玉,仿佛能透过它,看到赵屹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他在告诉她,他记得佛堂里的一切,记得他如何用这块玉结果了一个仆妇的性命,也记得她林晚晚是如何在那片血腥中挣扎求生。他用这块染血的玉,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力量,他的冷酷,以及…他对她命运的主宰。
“收起来。” 林晚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着彻骨的寒意。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准备合上那沉重的匣盖。
“等等。” 林晚晚忽然开口。她上前一步,没有碰那些华贵的首饰,只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块冰冷的、沾血的碎玉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和滑腻感让她胃部又是一阵抽搐。
她取过一张干净的素白宣纸,将碎玉仔细地包裹好,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把这个,” 她把包好的碎玉递给侍女,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送回镇北侯府。告诉侯爷——”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新翻的、似乎还带着昨日蛇镯阴霾的花园泥土,“此物戾气深重,当随旧主,同归黄泉。民女福薄,消受不起侯爷如此贵重的‘心意’。”
侍女捧着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包,脸色煞白,几乎要哭出来,却不敢有丝毫违逆,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镇北侯府,栖霞阁。
空气里弥漫着新织锦缎特有的光泽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的熏香。几个绣娘围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屏息凝神。谢明姝站在巨大的落地西洋水银镜前,身上穿着一件刚刚完工的大红嫁衣。金线盘绣的鸾凤在云霞间展翅欲飞,缀满米珠和细碎宝石的裙摆,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窒息。这本该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魂牵梦萦的场景。
可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合体的腰身,此刻竟显得有些空荡,华丽的锦缎在纤细的腰肢处,多出了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褶皱。
“这…” 一个年长的绣娘小心翼翼地在腰侧比划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惶恐,“这…回禀姑娘,前日量体时分明是合衬的…这才两日功夫,怎会…怎会松了这半寸有余?” 她不敢说下去,只觉得这栖霞阁里的暖香都变得滞重压抑起来。
松了半寸。谢明姝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依旧美丽,眉眼如画,可眼底深处那点曾经燃烧的光,却像是被什么一点点吸走了,只剩下空洞的幽暗。宽出的半寸嫁衣,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她这具日渐枯萎的躯壳。佛堂的血,周嬷嬷烂掉的眼珠,还有…那场即将到来的、新郎心中却装着另一个女人的婚礼,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神。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嫁衣前襟繁复的盘金绣,冰凉的锦缎触感让她指尖微颤。那金线绣出的鸾凤,每一片羽毛都闪着冰冷的光,像是随时会挣脱束缚,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屏风外,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悄然而立,并未踏入内室。阳光穿过雕花格扇,在他玄色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晦暗不明。
“侯爷…” 绣娘们发现了屏风外的身影,慌忙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赵屹的目光隔着薄纱屏风,落在镜中那个穿着大红嫁衣、却苍白如纸的身影上。那刺目的红,映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反差。宽出的半寸腰身,像一道裂痕,无声地宣告着她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急速消耗。
他的视线在那空荡的腰身处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平首得不带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无妨。北狄异动,塞北战事将起,陛下或有差遣。婚期…恐需延后。”
“延后”两个字,如同两枚冰冷的石子,投入谢明姝死水般的心湖,却未能激起一丝涟漪。延后?是延后,还是…永无期?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屏风外那个身影。镜中的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空洞而冰凉,未达眼底分毫。也好。这场从一开始就浸透了算计和冰冷的联姻,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多捱些时日罢了。
“知道了。” 她轻轻应道,声音飘忽,像一缕抓不住的轻烟。
赵屹不再言语。屏风外的身影静立片刻,仿佛只是来例行公事地通知一声,随即转身。玄色的衣袍拂过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暖阁里只剩下熏香袅袅,和几个噤若寒蝉的绣娘。谢明姝依旧对着镜子,指尖缓缓滑过嫁衣上那只展翅欲飞的金凤。绣娘们小心翼翼地围上来,准备为她更衣。
就在她微微侧身,方便绣娘解开侧襟繁复的盘扣时,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轻轻一荡。
一片小小的、颜色黯淡的织物碎片,毫无预兆地从嫁衣宽大的内衬里飘落出来。它那样轻,那样不起眼,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向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
谢明姝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片飘落的织物。
那是一片褪了色的茜红布料,边缘带着被撕裂和灼烧过的焦黑痕迹。上面,用极其稚拙的针法,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轮廓——一只小小的、己然失形的辣椒。针脚粗疏,颜色暗淡,在满室华贵的珠光宝气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卑微而刺眼。
辣椒荷包的残片!
谢明姝的身体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她认得这个!这分明是林晚晚当年灯会上遗落、被赵屹冷眼旁观的那个荷包上的碎片!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嫁衣内衬里?!
是谁放进去的?赵屹?还是…他授意的人?
一股寒意,比得知婚期延后更刺骨百倍,瞬间席卷了她全身。这片残破的辣椒碎片,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这哪里是意外?这分明是赵屹无声的、最残忍的羞辱!他是在用这片破布提醒她,她费尽心机得来的婚约,他心中真正在意的是谁!这华贵的嫁衣,这侯府夫人的尊荣,不过是他强加给她的、冰冷的金丝牢笼,而笼子的钥匙,却系在那个卑贱商女的旧物上!
镜中的美人,脸色由苍白瞬间转为一种濒死般的青灰。她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死死盯着地上那片刺目的残红,眼底翻涌起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一旁侍立的翠儿,也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比谢明姝还要惶恐,下意识地就想扑过去将那可怕的证物捡起来毁掉。
谢明姝却猛地抬手,阻止了翠儿的动作。她的指尖冰冷如铁,指甲深深掐入翠儿的手臂,痛得翠儿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 谢明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亲手捡起了那片残破的辣椒绣片。指尖捏着那冰凉的、带着焦痕的布料,感受着那粗劣的针脚,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火。
她首起身,将那片残破的辣椒举到眼前,对着窗外照进来的、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明媚阳光。褪色的红,焦黑的边,歪扭的针脚…在她眼中无限放大,扭曲成一张张嘲笑的鬼脸。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终于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看着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看着手中这片昭示着所有错位与屈辱的残片,那空洞的笑容一点点扩大,最终化为唇边一个森然狰狞的弧度,如同地狱里盛开的毒花。
“好…真是…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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