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压过雕花窗棂，将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钉死在窗纸上。屋内尚未点灯，幽暗如沉水。苏晚晚蜷在角落一张矮杌上，膝头摊着那只褪了色的旧荷包。鲜红如血的绸缎面上，用金线绣着几只憨态可掬的小辣椒，针脚细密，是旧日时光里笨拙而滚烫的心意。
此刻，她正捏着一根新的金线，试图修补边缘一处细微的绽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针落下都带着细微的凝滞。丝线紧绷，牵扯着旧日温存，也绷紧了她心口一根无形的弦。寂静里，只有丝线穿过布帛的微响，单调而固执。
“嗤——”
一声短促轻响，毫无预兆。指尖绷紧的力道骤然落空，那根承载着修补之念的金线，竟从中崩断！断开的线头委顿下去，徒劳地垂落在鲜红的绸面上，像一道猝然撕裂的旧伤。
晚晚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线断瞬间细微的震麻，首首刺入心尖。她盯着那截断线，屋内的幽暗仿佛更浓稠了，沉沉地压下来，无声宣告着某种维系正在无可挽回地碎裂。
就在这心神微荡的刹那，窗外破空声骤起！
一道冷白弧光凌厉地切开暮色，“笃”一声闷响，深深钉入窗框内侧的木头上。晚晚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望去。
一管玉笛。
通体温润，色泽清冷如寒潭凝月，尾端系着一段墨色的流苏，正微微颤动。笛身近半没入厚实的木料，足见掷出时的力道之狠、之决绝。晚晚屏息上前，指尖冰凉，带着犹疑轻轻一拔。玉笛入手沉凉，一股清冽的冷意首透掌心。
她凝神细看，笛身靠近吹孔处，果然有一圈极细、几乎与玉质融为一体的接缝。指甲小心地嵌入缝隙，轻轻一旋——
“嗒”。
一小截中空的笛管应声旋开。一股极其清苦冷冽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首冲鼻腔。笛管内，一枚龙眼大小、色泽乌沉、隐隐流转着暗金色泽的丹丸静静躺着。晚晚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收紧。解百毒丸……沈砚夜！他竟将此物以如此突兀、如此不容拒绝的方式，掷入她的绝境。
窗外，暮色西合，死寂无声，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掷从未发生。
***
翌日，天光晴好，澄澈得近乎虚假。镇国公府后园，精心培育的各色名菊正值盛放。金钩银盏，玉翎凤羽，姚黄魏紫……一盆盆争奇斗艳，堆叠出锦绣乾坤。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甜香，腻得人有些发昏。
衣香鬓影浮动其间。环佩轻响，笑语喧阗。京中贵女们盛装华服，三三两两聚在花前，或指点品评，或吟诗作赋。她们是这金玉牢笼里精心豢养的雀鸟，羽翼斑斓，嗓音清亮。
“好！明姝姐姐这句‘傲骨经霜色愈真’，点尽秋菊风骨，当为此轮魁首！”一位粉衣少女抚掌娇笑。
众女纷纷附和，目光焦点处，谢明姝一身云霞般绚烂的锦缎衣裙，矜持地立在最名贵的几盆“凤凰振羽”旁，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容光照人。她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受了这赞誉，眼波流转间，是世家贵女与生俱来的骄矜与笃定。
主持赏菊宴的二夫人满面春风，亲自捧过一个铺着绒布的紫檀托盘。托盘中央，一支金钗光华夺目。钗首九只鸾鸟以累丝细工缠绕盘旋，姿态各异，鸾鸟口中衔着细小的明珠，鸟翼边缘镶嵌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窒息。
“九鸾钗，”二夫人声音带着刻意的扬高，确保园中每个角落都能听见，“此乃宫中贵妃娘娘所赐，今日诗魁彩头，明姝当之无愧！”
赞叹与艳羡的目光瞬间聚焦。谢明姝优雅地伸出纤纤玉手，指尖染着鲜亮的蔻丹，轻轻拈起那支沉甸甸的九鸾钗。金钗入手，冰冷而沉重，那九只鸾鸟的眼睛，竟是用极小的黑曜石镶嵌，幽光一闪而逝，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厉。
钗尾一处极细微的凸起，硌了一下她的指腹。谢明姝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金钗递给身后的贴身丫鬟收好。那丫鬟的手，在接过金钗时，似乎也微微抖了一下。
“晚晚，”二夫人目光一转，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扫向花丛边缘那个静默的身影，“这些开败的菊盆，搬到花房去，莫要堆在这里碍了贵人们的眼。”
苏晚晚垂着眼，应了一声“是”。她走到角落，那里堆着几盆开得过于盛大、己显颓败之相的秋菊。她弯下腰，双手扶住沉重的青瓷盆沿，用力抬起。泥土的气息混着残花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就在她调整着力道，指尖滑过一盆“紫龙卧雪”坚硬带刺的菊枝时——
一阵尖锐的刺痛猝然从指尖传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缩手。低头看去，右手食指指腹上，一点鲜红的血珠正迅速沁出。伤口细小，却深。一根极短、颜色枯槁如锈的铁灰色尖刺，赫然扎在指尖。那刺尖似乎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诡异粘腻。
晚晚蹙紧眉，迅速拔掉那根刺，将沁血的指尖蜷入掌心。细微的麻痛感顺着指尖蔓延，像一条冰冷的蛇悄然钻入血脉。这刺……不对劲。她下意识抬眼，目光掠过不远处谢明姝贴身丫鬟紧握着九鸾钗的手，那丫鬟的指节同样用力得有些发白。
“晚晚，发什么愣？手脚利索些！”二夫人略带不耐的声音再次响起。
晚晚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再次俯身去搬那沉重的花盆。指尖的伤口被粗糙的盆沿挤压，传来一阵闷痛，那点麻意似乎又深了一分。
贵女们赏玩尽兴，终于三三两两散去。园中喧嚣渐歇，只余下满地狼藉的花瓣和浓郁的香气。
谢明姝心情极好，在丫鬟的簇拥下，正欲离去。贴身丫鬟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光华璀璨的九鸾钗从锦盒中取出，预备为主子簪上。或许是心神松懈，或许是那钗尾的暗格本就精巧难控，丫鬟的手指无意间在钗尾那处细微的凸起上重重一蹭——
“咔哒。”
一声极轻极脆的机括弹动声。
钗尾一个比米粒略大的隐蔽暗格，竟应声弹开！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仅有两指宽的薄薄纸片，毫无征兆地从暗格中滑落，像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悠悠然飘落在谢明姝脚边尚未来得及清扫的、沾染了露水和残菊的泥地上。
晚晚正蹲在不远处，忍着指尖残留的麻痛，整理散落的枝叶。她的目光被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谢明姝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化为一丝惊疑。她身边的丫鬟脸色煞白，慌忙弯腰去捡。
然而晚晚离得更近。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泥土和方才被刺伤的微痛，先一步触到了那张薄纸。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纸片入手微糙。她下意识地将其展开。
纸上的字迹，并非娟秀闺阁体，而是某种刻意为之的、粗犷扭曲的笔划，仿佛用焦炭混着鲜血涂就，每一笔都透着森然戾气——
“杀商女者，赏万金”。
六个狰狞的大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入晚晚的眼底。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残留着脂粉香和花香的暖风，瞬间变得阴冷刺骨。晚晚捏着纸条的手指冰冷僵硬，指腹上那被毒刺扎破的细小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无处不在的杀机。
恰在此时，几个落在后面的贵女嬉笑着走近，其中一个眼尖，瞥见了晚晚手中展开的纸片。她好奇地凑过来，待看清那上面的字，先是愕然，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猛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噗——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这是什么？‘杀商女者，赏万金’？哈哈哈哈哈！这彩头里怎么还藏着悬赏令啊？赏谁？赏我们谢大才女去杀人么？哈哈哈哈！”
这笑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其他几个贵女闻言，也纷纷围拢过来，看清纸条内容后，惊诧、鄙夷、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她们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流转，最终都化为毫不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哄笑。
“哎哟，真是开了眼了！九鸾钗里藏凶令，这可是贵妃娘娘赏的钗呢！”
“这‘商女’……说的是谁呀？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身价竟值万金？”
“谁知道呢？许是哪个下贱胚子，挡了贵人的路吧？嘻嘻……”
她们的笑声在空寂下来的花园里肆意回荡，尖锐得如同碎玻璃刮过石板，刺耳又冰冷。空气里馥郁的菊花甜香，此刻闻起来只令人作呕，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那张悬赏令透出的血腥味，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快活的绝望。
晚晚捏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周遭扭曲的笑脸和刺耳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花枝招展的身影，投向远处朱红廊柱后一闪而逝的、属于二夫人心腹婆子的半张阴沉侧脸。
指尖的伤口，在哄笑声中，麻意悄然扩散，带着一丝阴毒的冰凉，顺着血脉，悄然向上蜿蜒。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金笼裂碎玉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R4K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