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平白受了这番辱骂，一张方脸登时涨得紫红，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像是要迸出血来。
他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可转念想到主子的嘱托，又硬生生将那股杀气咽了回去，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家主子说了，你这五年在哪儿，现在便回哪儿去。他念在往日情分，依旧按月给你支银子，地契也照旧归你。就连你今日擅自回京这等大逆之事，主子也宽宏大量不予追究。"
万三闻言竟笑出声来，笑声里透着刺骨的寒意。
他随手抹了把脸上混着尘土的汗水，在粗布衣襟上留下道污痕：
"我提着脑袋扳倒简岸的时候，他在后头动动嘴皮子就想坐收渔利？打发我去乡下吃土，他自己倒在那宫里高枕无忧？"
"你当年可是立过血誓永不踏入京城半步的！"那人额角青筋跳动，声音陡然拔高。
万三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我沈福本就是个地痞无赖，你们这些贵人竟也信得？"
他边说边用粗糙的手指掏着耳朵，弹出一小团耳垢，举止粗鄙至极。
那人再按捺不住，腰间长刀"铮"地出鞘三寸，寒光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万三见状连退两步，靴跟碾碎了地上几片枯叶。
五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简家军统领，如今只剩下一身市井气。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却只触到松垮的裤腰带——那里曾悬着简家军的令牌。
"大人息怒。"万三忽然换了副嘴脸，佝偻着背赔笑，"简家早成过眼云烟，如今这上京城里，谁还记得我这号人呢？您若真打发我回去..."
他故意拖长声调，浑浊的眼珠里闪着狡黠的光，"只怕夜深人静时，大人想起今日之事，反倒要睡不安稳了。"
那人握剑的手微微发抖，面上阴晴不定。
万三屏住呼吸，目光如钩子般钉在对方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还不够，他想，还得再添把火。
"听说..."他故意压低声音，"上头还在跟若羌人做买卖。
对方不缺马匹、牛羊，更不缺金钱，以从不跟中原人交涉为名，那么两地之间到底是买卖的什么呢?”
话音未落，那人脸色骤变，活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这桩秘辛即便在京中也鲜有人知，眼前这个改头换面的乡野村夫怎会知道的这么多...
万三察言观色，目睹对方脸色由红转青，当即知道自己猜想的没错，这些上京人为了恐生祸端，来往的商队走的都是山间小路，他们装作卖茶卖酒，穿着老百姓的粗布麻衣叫卖，可寻常百姓怎么会买这些东西，能吃饱喝足就不错了。
"大人放心。"他搓着粗糙的手掌，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也就是我这种在乡下摸爬滚打的'上京人'才能看出门道。"
说罢竟自顾自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
那人"唰"地抽出半截佩剑，寒光映得他面目狰狞："你知道的太多，就不怕都交代了性命不保？."
"怕？"万三突然冷笑两声，笑声里带着癫狂，"当年那位写给我的密信，少说二十来封。每封都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设局，怎么栽赃铲除异己，写的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故意顿了顿，"这些可都还被我好好的收着呢，你说我会不会怕呢？"
那人脸色铁青，长剑"锵"地归鞘，转身就要离去。
万三突然扑上前，脏手拽住对方绣着暗纹的衣袖："大人且慢！小的初来乍到身无分文。"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您看这..."
那人嫌恶地甩袖，一叠银票"啪"地砸在万三脸上，有几张沾了他额头的汗渍。
"主子召见前安分些。"
他俯身在沈万三耳边咬牙道，"若敢走漏半点风声..."
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冷哼。
"是是是，小的明白。"万三点头哈腰地捡着散落的银票，活像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待马蹄声远去，他缓缓首起腰板，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斑驳的城墙上。
呵，都是偷来的东西，他是小人，对方就是爷，凭什么?
*
今日日头出奇的好，金灿灿的光泼洒下来，连辛夷脸上敷的珠粉都没放过。
那粉极细，掺着珍珠末，阳光下泛着莹莹的光，衬得她愈发娇艳。
她一路缠着沈寒越出门，纤纤玉指勾着他的袖角，眼波盈盈，似含了一汪春水。
“王爷早些回来，辛夷在家等您。”
辛夷的嗓音柔得能掐出蜜来，唇上胭脂嫣红，像颗熟透的樱桃，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一动，珠粉便簌簌飘落，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浮动，像是下了一场朦胧的白雾。
简璘站在马车旁，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吸进这些金贵玩意儿，折了自己的贱命。
沈寒越被辛夷缠得紧，眼底却不见多少柔情，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待他回到马车前，见简璘还杵在那儿，眉头一皱：“傻愣着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己一步跨进车厢，衣摆掀起一阵冷风。
简璘站在车边，顶着对面辛夷投来的幽怨视线，硬着头皮小声商量：“王爷，您昨日答应过，准我出府三日的……”
她不想进宫，尤其不想看见老皇帝住过的寝宫，或是他生前走过的任何一处地方。她怕自己会疯，怕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更何况，她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得去县衙一趟。
这上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县令肯查，总能揪出万三的踪迹。
“简璘。”车厢内，沈寒越的声音冷冷传来，像冰锥刺进耳膜，“你敢走试试。”
简璘苦着脸，纶巾的系带被风吹得晃荡，像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思。
沈寒越透过车帘缝隙瞧她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冷笑一声：“怎么，要本王给你叫停，放你下车？”
简璘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好”。
若真能摆脱他，她今日便能首奔县衙，不必在这深宫高墙里浪费时间。
她还有太多事要做。
活捉万三，安排自己和黄芩的退路……
可当她抬眼，对上沈寒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眼底分明写着：你敢点头，本王就让你横着出去。
简璘默默咽下那口气，认命地爬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雀鸟，正被主人拎着，一步步走向上京最华丽的牢笼。
当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时，简璘咬紧牙关，垂在身侧的手指攥得发白。
她无意识地绷紧脊背，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咬的兽。
这皇宫，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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