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像刀子，裹挟着沙砾和枯叶，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的官道年久失修，坑洼遍布，铺满了碎石和牲口的粪便干结物，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臭、骡马粪便以及金属和皮革混合的粗粝气息。
陈默穿着不合身的粗布短褐，混在一支小型商队的脚夫队伍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他的右手依旧缠着脏兮兮的绷带，骨裂的隐痛在寒冷干燥的山风中似乎被放大了，每一次踩到碎石带来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指骨深处，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反复戳刺。但这疼痛非但没有让他迟钝，反而像一根绷紧的弦，将他的感官拉扯到极限。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一寸寸扫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和两侧嶙峋陡峭的山壁。耳朵竖起来，过滤着风声、骡马的响鼻、脚夫粗重的喘息、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寻找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就是这里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瞳孔骤然收缩！
前方官道一个急弯处，右侧山壁陡峭，几块巨大的风化石摇摇欲坠。左侧是深不见底的乱石沟壑。地形险恶得如同天然的屠宰场。最关键的是——风！
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环境的腥膻味（像是某种野兽的体味混杂着皮革的霉味），正从右侧山壁上方某个角度吹拂下来。
陷阱！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图书馆里撕碎的笔记碎片仿佛在眼前飞舞，沉塘的冰冷、毒酒的灼烧、乱棍砸骨的闷响……死亡的记忆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但这一次，潮水没有带来绝望，反而激发出一种近乎冰冷的凶性！
“停！都停下！” 他猛地回头，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尖利，像砂纸摩擦铁皮，瞬间划破了商队沉闷的行进节奏。
领队的镖师，一个满脸横肉、腰间挎着环首刀的汉子，闻声勒住骡子，不耐烦地皱起眉：“瞎嚎什么？赶路！”
陈默顾不上解释，也来不及解释！他指着右侧山壁上方，语速快得像爆豆：“上面有人！有埋伏！气味不对！石头是幌子！快退！退到弯道后面开阔地去！”
他的动作比语言更快！几乎在喊话的同时，他己经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窜去，同时用力推搡着身边几个还在发懵的脚夫：“快跑啊！等死吗？！”
混乱瞬间爆发！
脚夫们惊慌失措，骡马受惊嘶鸣，货物在简易的板车上摇晃碰撞，发出哐当乱响。镖师又惊又怒，本能地按住了刀柄，惊疑不定地看向陈默所指的方向。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右侧山壁上，那几块看似摇摇欲坠的风化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推了一把，裹挟着大量碎石和尘土，轰然滚落！声势骇人！烟尘瞬间弥漫！
“敌袭！！” 镖师这才如梦初醒，发出凄厉的嘶吼，仓啷一声拔出了环首刀。
然而，正如陈默所料，这落石只是障眼法，是吸引注意力的第一波！
“嗖！嗖！嗖！”
烟尘弥漫中，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骤然响起！十几支粗糙的、带着倒刺的竹箭和铁头箭矢，如同毒蛇出洞，从左侧沟壑边缘的乱石堆和枯草丛中激射而出！目标正是被落石惊得挤作一团、成了活靶子的商队人群！
“噗嗤！”“呃啊——！”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声瞬间交织在一起！一个脚夫被竹箭射穿了脖子，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嗬嗬地倒了下去；一个镖师手臂中箭，环首刀当啷落地；一头骡子被射中眼睛，惨烈地翻滚倒地，将货物掀翻一地！
混乱！血腥！死亡的气息瞬间浓烈得化不开！
陈默的心脏狂跳如擂鼓，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凭借着刚才提前后窜和推搡脚夫制造的一点空间，在箭雨袭来的瞬间，猛地一个狼狈的侧扑翻滚！
噗！噗！
两支原本瞄准他后背的箭矢，一支深深钉入他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板车轮毂，另一支擦着他的小腿飞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划破了裤腿和皮肤，留下一条血痕。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到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后面，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头，感受着它传来的坚实触感。成功了！他提前识破了陷阱！他活下来了！至少，躲过了第一波致命的箭雨！
巨石外面，惨叫声和兵刃交击声己经响成一片。显然，箭雨过后，埋伏的土匪己经从沟壑里嚎叫着冲了上来，开始近身搏杀。
“杀光！抢光！”
“女人留下！货留下！命留下！”
土匪们粗野的咆哮和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血腥的交响。
陈默剧烈地喘息着，右手骨裂处因为刚才的翻滚和用力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额头的冷汗混合着尘土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但此刻，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狂喜却在他心底升腾！识破陷阱！避开绝杀！他做到了！图书馆的分析，拳馆的捶打，厨房里那锅让“煤球”窜稀三日的毒药带来的信心……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印证！
他背靠着巨石，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用破布条紧紧缠着一个拳头大小、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他这次穿越前，用现实世界两天时间精心准备的“秘密武器”：一个粗陶小罐，里面塞满了用油脂密封的、浓缩的“巴豆+催泻根茎+硫磺粉”混合毒粉！效果？看看煤球就知道了！
“机会！” 陈默眼中凶光一闪。趁乱下毒！制造更大的混乱！这是他唯一能翻盘、甚至反杀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右手的剧痛和腿上的火辣，猛地从巨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左手己经抓住了腰后那个硬邦邦的陶罐！
视线迅速扫过战场。
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从额头斜劈到下巴的土匪头目，正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鬼头大刀，如同人形凶兽，一刀就将一个试图抵抗的脚夫连人带扁担劈成了两截！鲜血和内脏泼洒一地！他狂笑着，满脸溅满猩红的热血，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疤脸头目！就是他了！
陈默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目标锁定！他左手猛地发力，就要将陶罐狠狠砸向那个正在狂笑的恶魔！只要这罐东西在他附近碎裂，毒粉西散……就算毒不死他，也足以让他瞬间失去战斗力，引发混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的恐怖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陈默的后颈瞬间蔓延至全身！那是一种无数次死亡磨砺出的、对致命威胁的本能预警！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想要回头！想要躲避！
但，太晚了！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的闷响。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到极致又带着诡异灼热的剧痛，猛地从他的左后肩胛骨下方刺入！力量之大，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
陈默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像一条被鱼叉钉住的鱼！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凶悍，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贯穿感彻底冻结、粉碎！
左手握着的那个沉甸甸的、寄托着他全部翻盘希望的陶罐，无力地从指间滑落，“啪嚓”一声摔在坚硬的碎石地上，碎裂成几瓣。里面黑褐色、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毒粉，如同泼洒出的绝望，瞬间暴露在空气中，被山风一吹，徒劳地散开，却再也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目标。
陈默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截带着倒刺的、染满自己温热鲜血的冰冷铁箭头，赫然从自己的左胸口心脏偏下的位置，狰狞地穿透了出来！尖锐的箭簇上，暗红色的血珠正一滴滴滚落，砸在脚下的碎石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力量如同潮水般从身体里飞速退去。右手的骨裂痛楚消失了，腿上的划伤也感觉不到了，只剩下胸口那贯穿一切的、冰冷到麻木的剧痛，以及迅速蔓延开来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商队的惨叫、土匪的狂笑、兵刃的交击声……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扭过头。
在他刚才藏身的那块巨石侧后方，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极其隐蔽的石缝阴影里，一个身材瘦小、如同融入岩石的土匪，正缓缓放下手中的短弩。那张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冷漠地、如同看一只被踩死的虫子般，看着胸口插着箭矢、摇摇欲坠的陈默。
瘦猴弩手。
“嗬…嗬……” 陈默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想笑，想哭，最终只化作了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那如同诅咒般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咆哮，无声地在脑海中炸响：
**“补刀！补刀！补刀！刻烟吸肺！！！”**
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温柔而致命地包裹了他。
* * *
“呃啊——！！！”
出租屋的硬板床上，陈默像一具被高压电击中的尸体，猛地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狂跳，几乎要炸开！左胸口那被箭矢贯穿的冰冷剧痛感，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残留着，让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窗外，刘阿姨那如同定时闹钟般精准的、穿透力极强的怒吼，蛮横地撕破了清晨的死寂：
“挨千刀的偷花贼！生儿子没的小贼！老娘新栽的月季——！”
陈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被冰冷箭矢贯穿的恐惧和那功亏一篑的、极致的憋屈与愤怒！他捂着胸口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他猛地掀开薄被，几乎是滚下床，踉踉跄跄地冲到那张堆满杂物、落满灰尘的旧书桌前。桌面一片狼藉，有泡面桶，有揉成团的废纸。他粗暴地推开这些垃圾，从抽屉最深处翻出那包最劣质、最呛人的廉价香烟和一个印着俗艳图案的一次性打火机。
手指因为残留的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啪”地一声打着了火。跳动的火苗映着他苍白、布满冷汗、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执念的脸。
他哆嗦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凑近火苗。
滋……
烟草被点燃，一股辛辣呛人的烟雾瞬间涌入喉咙和鼻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泪都飙了出来。但他不管不顾，狠狠吸了一大口，让那劣质的、带着焦油味的烟雾在肺里狠狠转了一圈，灼烧着气管，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真实感。
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根燃烧的香烟。劣质的白色烟纸，燃烧的烟丝发出微弱的红光，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扭曲着向上飘散。
然后，他抬起颤抖的左手，将燃烧的烟头，带着灼热的火星，狠狠地、决绝地按向自己右手的手腕内侧——那块相对柔软、敏感的皮肤！
“滋——！”
皮肉被灼烧的轻微声响，伴随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呃啊！” 难以言喻的剧痛让陈默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爆出豆大的汗珠，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烟头灼烧皮肉的痛楚，尖锐而集中，瞬间压过了胸口那残留的幻痛！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腕，看着烟头灼烧处迅速变得焦黑、起皱，形成一个丑陋的、圆形的烙印。青白色的烟雾从灼烧点丝丝缕缕地升起，带着皮肉焦糊的气息。
首到那灼烧的剧痛感深入骨髓，首到那个焦黑的烙印清晰地、永久地留在皮肤上，他才猛地将烟头移开。
手腕内侧，一个新鲜的、带着血丝的、焦黑的圆形疤痕赫然在目，边缘红肿，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
陈默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抬起手腕，凑到眼前，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刚刚制造出来的、散发着焦糊味的烙印。那眼神，如同一个最虔诚也最疯狂的邪教徒，在凝视自己献祭的印记。
然后，他张开嘴，嘶哑的、带着浓烈烟草味和血腥气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寒风，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了这寂静的、循环的清晨：
“补…刀…”
“补刀！”
“补刀！！！”
每重复一次，声音就更加嘶哑，更加狠厉，带着一种要将这血淋淋的教训，连同这灼烧的剧痛，一起烙印进灵魂最深处的疯狂！那声音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盖过了窗外刘阿姨的骂街，也盖过了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烟灰，无声地从他颤抖的指尖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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