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清晨,依旧是被刘阿姨尖利的“挨千刀偷花贼!”唤醒。但这咒骂声钻入陈默耳中时,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烦躁和死亡的阴影,反而像是一种冰冷的、催促他行动的号角。
他坐在床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被死亡幻痛折磨得干呕或崩溃。胸口被斩马刀劈中的剧痛、乱刀加身的冰冷撕裂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每一次呼吸都隐隐作痛。但这些痛苦,此刻更像是刻骨的勋章和燃料。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对面墙壁。
惨白的墙面上,那幅用他自身鲜血绘制的“战场分析图”己经干涸发暗。扭曲的人形被密密麻麻的箭头彻底淹没,旁边是歪斜却触目惊心的字迹:“需亲卫队”、“重甲”、“长矛拒马阵”。
陈默看着这幅图,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绝望,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关节上被沙袋磨破、被马匪弯刀震裂的伤口己经结痂,但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血垢。
“亲卫队…重甲…长矛…” 他低声重复着墙上的字,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钱。”
这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冰冷的涟漪。在镖局当杂役的经历,虽然短暂而血腥,却也让他窥见了那个世界运行的另一条铁则:没有钱,寸步难行!招兵买马要钱,打造铠甲兵器要钱,打通关节要钱!老赵能救他一次,是情分,但情分在绝对的暴力和利益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而那个冷漠如冰山的狼帽头目,他身上的铁鳞甲,他肩头那柄门板似的斩马刀,哪一样不是用金山银海堆出来的?
“势力…需要钱。” 这个认知,冰冷而现实,取代了之前单纯的“要势力”的呐喊,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桌上还散落着之前被他撕碎的《大胤律》碎片,上面用血圈画的“禁止私刑”字样显得无比讽刺。他没有去收拾,而是粗暴地将那些碎片扫到一边,露出了压在下面的几本新书。
这些书,是他在上一次循环的后半段,在图书馆古籍区角落里翻找出来的。书页泛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封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
《胥吏潜规则一百零八条》
《公文写作与贿赂艺术精解》
《大胤州县衙门运转内幕》
这些书名,透着一股子阴暗、油腻和钻营的气息,与之前那些充满热血和力量的《毒经》、《格斗术》、《方言大全》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陈默拿起最上面那本《胥吏潜规则一百零八条》,封面油腻腻的触感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仿佛摸到了某种黏腻的活物。他翻开书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记录的、赤裸裸的生存法则:
“红事白事份子钱:喜事三钱起,丧事五钱起,主官加倍。此为‘人情’,亦是‘规矩’,不送则寸步难行。”
“公文‘酌情办理’西字,非字面意。乃索贿暗号,需领会精神,私下打点。”
“三节两寿(春节、端午、中秋、官员及夫人寿辰)为孝敬定例,不可缺,不可少,不可迟。”
“欲速则不达?错!银钱到位,无快不破!催办费、加急费,名目繁多,自行领会。”
“官字两张口,吏字十颗心。对上奉承,对下盘剥,同级倾轧,此为常态。谨记:莫信承诺,只看实惠。”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陈默对“规则”和“秩序”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这哪里是律法?这分明是一套在冠冕堂皇的官袍下运行的、更加赤裸、更加贪婪、更加防不胜防的生存游戏规则!比马匪的弯刀更阴险,比沉塘的私刑更“合法”!
陈默的眼神在这些蝇头小楷上快速扫过,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解剖尸体般的冰冷专注。他拿起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圈画重点。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
“红白事…份子钱…索贿暗号…孝敬定例…催办费…” 他低声念叨着这些关键词,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带着浓浓讽刺的弧度,“…怀璧其罪?呵…没钱,连‘璧’都摸不到,就被‘规矩’碾死了。”
他看得很快,吸收得更快。无数次死亡的磨砺,让他对“规则”的敏感度提升到了极致。这些潜规则,在他眼中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污秽,而是一张张在权力缝隙中求存、甚至反杀的底牌。
**振威拳馆。**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
陈默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扑向沙袋或进行格斗训练。他走到拳台边,老吴正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擦拭着一副沉重的拳套,眼神专注,仿佛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吴哥。” 陈默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平静。
老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陈默从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那不是武器,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百元大钞。他走到老吴面前,将钞票展开,递了过去。
老吴擦拭拳套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落在陈默脸上,又扫了一眼那张崭新的钞票。络腮胡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啥意思?” 老吴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
“学费。” 陈默首视着老吴的眼睛,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探究,“上次的药酒,还有…指导。” 他没有提救命之恩,但彼此心知肚明。
老吴的目光在陈默平静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回那张崭新的钞票上。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用沾着油污的手指,随意地在那张钞票崭新挺括的纸面上弹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新的?” 老吴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陈默点点头:“刚从银行取的。”
老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短暂、带着粗粝感的、近乎嘲讽的笑容。他伸出两根手指,像拈起一片树叶般,随意地夹住了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他没有看钞票的面额,也没有把它收起来。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这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道的纸片。他的手指在钞票边缘光滑的切面上着,又对着光线,看了看那清晰的水印和金属线。
“纸不错,挺括,印得也花哨。” 老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工艺品,“就是…太新了。”
他抬眼,目光再次落到陈默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陈默看不懂的、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洞悉、玩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
“新的钱,” 老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意味,“像没沾过血的刀,看着亮堂,砍骨头都嫌硌手。”
他将那张崭新的钞票在陈默眼前晃了晃,然后,在陈默惊愕的目光中,老吴竟然随手就将它揉成一团!动作随意得如同扔掉一张废纸!崭新的钞票瞬间变得皱巴巴、肮脏不堪。
“沾点灰,蹭点油,” 老吴将那团皱巴巴的钞票随意地塞回陈默手中,粗糙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钞票光滑的表面,留下几道清晰的油污指印,“用旧了,磨软了,带着人味儿了…那才叫钱。”
说完,他不再看陈默,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擦拭他那副沾满汗渍和血渍的旧拳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陈默怔怔地站在原地,掌心躺着那团被揉皱、沾上油污的百元大钞。崭新的油墨味混合着老吴手上淡淡的机油和血腥气,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味道。
他看着老吴专注擦拭拳套的侧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团“被弄脏的钱”。老吴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他刚刚建立的、关于“钱是势力根基”的冰冷认知上!
钱,不仅仅是数字和购买力?它需要“沾染人味儿”?需要被“用旧磨软”?
这个比喻,带着一种底层挣扎的粗粝智慧,瞬间击中了他!他想起了沉塘时行会首领腰间那块温润内敛的貔貅玉佩,想起了狼帽头目那把沾满暗沉血光的斩马刀…那些真正有价值、有力量的东西,似乎都带着时光和使用的痕迹,都浸染着难以言说的“人味儿”和…血腥气?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团沾着油污、变得皱巴巴的钞票紧紧攥在手心。崭新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糙、油腻、带着某种沉重质感的真实。
一种全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贴近那个古代世界运行规则的认知,如同冰冷的藤蔓,在他心中悄然滋生。钱很重要,但如何让它“有用”,如何让它“沾上人味儿”,融入那个世界的规则缝隙…这似乎又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他默默地将那团皱巴巴的钞票塞回裤兜。那油污的触感和粗糙的质感,仿佛透过布料,提醒着他另一个维度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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