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后堂，帮闲们共用的小值房内，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陈默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手中毛笔悬停，墨汁在笔尖凝聚，将滴未滴。
距离撞破知县周文彬与神秘黑衣人的密会，己经过去半个月。那晚的寒意和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身处漩涡的危险。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油滑，也更加…疲惫。
“陈默！陈默！快！王主簿有急事召见！” 户房孙师爷那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值房的沉寂。
陈默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王主簿？那个臃肿贪婪、只关心自己头顶还剩几根毛的上司？平日里对他这种“跑腿帮闲”呼来喝去是常态，但“急事召见”…透着反常！
他放下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脸上迅速堆起那副训练有素、带着三分憨厚七分恭敬的笑容：“来了！孙师爷！”
跟着脚步急促的孙师爷穿过熟悉的回廊，陈默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平日那些懒散或精明的眼神，此刻都带着一种隐晦的、如同看死人般的怜悯和疏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走进王主簿那间宽敞、弥漫着劣质熏香和汗味的公廨，陈默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王主簿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捻胡须，而是背着手，在屋里焦躁地踱着步。他那张肥腻的脸上，此刻不见半点平日装腔作势的官威，只剩下掩饰不住的焦虑、愤怒和…一丝恐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稀疏的鬓角。
知县周文彬竟然也在！他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平日里那副“爱民如子”的温和假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阴鸷和暴戾。他手中死死捏着一份公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公廨里还站着刑房刘书吏、户房李税吏等几个关键位置的胥吏，个个噤若寒蝉，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陈默！跪下！” 王主簿看到陈默进来，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停下脚步，指着陈默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咆哮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
陈默依言跪下，膝盖接触冰冷的地砖，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茫然和惶恐：“王…王大人？小的…小的犯了何事？”
“何事？！” 周知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架砚台一阵乱跳！他霍然起身，将那封公文狠狠摔在陈默面前的地上！纸张散开，露出里面猩红的官印和触目惊心的字眼——“彻查清河县盐税亏空案”！
“你好大的狗胆！” 周知县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竟敢篡改税册！伪造账目！贪墨巨额盐税！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陈默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盐税亏空？篡改账目？这顶天大的帽子，怎么就扣到自己头上了？他瞬间明白了！这是顶缸！是弃车保帅！周文彬和那黑衣人的勾当，那笔“数目巨大”的盐引，东窗事发了！而他这个无根无基、钻营油滑的“帮闲”，就是被选中的替死鬼！
“大人！冤枉！小的只是帮孙师爷誊抄账册，怎敢…” 陈默立刻喊冤，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目光“求助”般地看向旁边的孙师爷。
孙有财此刻哪里还有半点精明算计的样子？他脸色惨白如纸，三角眼躲躲闪闪，根本不敢与陈默对视，听到陈默的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尖声叫道：“陈默！你…你休要血口喷人！王主簿！周大人！就是这小子！我…我前几日就发现他鬼鬼祟祟，经常独自留在值房！定是他趁人不备，篡改了账目！对！就是他！” 他指着陈默的手指都在哆嗦，急于撇清关系。
王主簿更是火上浇油，几步冲到桌边，拿起一本厚厚的账册，正是陈默之前誊抄、并“漏”掉李老栓欠款的那本！他粗暴地翻到首页，指着上面誊抄人的签名处，厉声吼道：“白纸黑字！这账册首页就是你陈默亲笔签押！你还敢抵赖？！”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签名上——**陈默**。字迹工整清晰，正是他亲手所写！但…不对！他记得清清楚楚，誊抄完毕交还给孙师爷时，首页签名处明明是空白的！是孙有财说需要主簿复核后再签押！这签名…是事后被补上去的！是陷阱！是早就准备好的铁证！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陈默！对方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狠、更绝！连这种“签字画押”的细节都算计好了！他所谓的“油滑”、“钻营”，在这些掌控着真正权力、能随意捏造证据的人面前，简首如同孩童的把戏，可笑至极！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周知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贪墨国帑的蠹虫，给我拿下！押入死牢！听候发落！”
“喏！” 门外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陈默死死按住！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他的手腕！
陈默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喊冤。他任由衙役粗暴地将他拖起。在身体被拖离地面的瞬间，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暴怒的周知县，又缓缓扫过王主簿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肥脸，最后落在孙师爷那躲闪的三角眼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玩弄、碾碎的明悟。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弧度。
“…账本…”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却清晰无比，“…我该备份的。”
**县衙死牢。**
潮湿、阴暗、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屎尿味和绝望的气息。冰冷的石墙渗着水珠。陈默蜷缩在铺着霉烂稻草的角落，铁链沉重地锁着他的手脚。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长衫沾满了污泥和挣扎时的擦伤。
他闭着眼，看似在沉睡，脑中却在疯狂地复盘、推演。
盐引…亏空…顶缸…周知县…王主簿…孙师爷…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貔貅玉佩…
所有的线索如同破碎的拼图，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那个黑衣人！他才是关键！周文彬不过是前台的白手套！那块貔貅玉佩，就是他们这个庞大利益网络的某种信物或身份标识！
自己太天真了！以为钻营胥吏规则就能自保，以为傍上孙师爷、王主簿之流就找到了靠山！殊不知，在这张由更高层权力编织的大网里，他们这些底层的“油滑”和“钻营”，不过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甚至，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是别人施舍的！
“备份…势力…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 老吴关于钱要“沾人味儿”的隐喻，此刻有了更残酷、更深刻的解读。在这个世界，仅仅有钱不够，仅仅懂得潜规则也不够！需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受制于人的力量！需要有多重的身份和退路！需要将关键的东西（比如那本真实的、记录着盐引交易的账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冰冷的铁链摩擦着手腕，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远不及被马匪劈碎肩胛骨的十分之一，但精神上的碾压感，却更加沉重。
**断头台。**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早晨。菜市口。
人山人海，喧嚣中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脂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陈默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台下，是无数张麻木、好奇、兴奋或冷漠的脸孔。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李老栓，那个被他“漏”掉欠款的老农，此刻正用一种复杂、带着一丝愧疚又更多是庆幸的眼神看着他。
他被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木台上。颈后，是那令人窒息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凹槽。头顶上方，那柄巨大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铡刀，如同悬顶之剑，散发着死亡的绝对威压。
监斩官端坐在高台一侧的桌案后，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例行公事。他拿起朱砂笔，在勾决文书上划下猩红的一笔。
陈默没有去看那铡刀，也没有去看台下的人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地钉在了监斩官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玉质温润细腻，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内敛柔和的光泽。玉佩的造型独特而熟悉——一只獠牙毕露、盘踞在祥云上的貔貅！那貔貅的眼睛，赫然是用一点极细微、如同凝固血滴般的红玉镶嵌而成！
**一模一样的貔貅玉佩！**
与沉塘行会首领腰间那块！与那晚神秘黑衣人斗篷下惊鸿一瞥的那块！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如同醍醐灌顶！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沉塘的行会首领、盐引的黑衣人、断头台的监斩官…他们分属不同阶层，不同地域，却都佩戴着同样的玉佩！这绝非巧合！这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跨越地域和行业的利益共同体！一个盘踞在大胤王朝阴影深处的、真正的庞然大物！
自己这个小小的“帮闲”，不过是他们这个巨大网络运转中，一只被无意碾死、又或者被随手丢出来平息风波的蚂蚁！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感交织着袭来，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明悟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骤然亮起！
“嗬…嗬嗬…” 陈默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一脸冷漠、正准备下令行刑的监斩官，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嘶哑而清晰的呐喊，声音穿透了刑场的喧嚣：
“…账本！我该备份的！存漕帮！存…咳咳…存谁都行！不能只…放一个…篮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但那双眼睛，却如同燃烧的鬼火，死死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恨意，钉在监斩官腰间那块貔貅玉佩上！
监斩官握着令签的手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低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玉佩，又看向陈默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冷漠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澜，像是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但随即，那丝波澜便消失无踪。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猩红令签，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时辰到——”
“行刑——！”
令签划破沉闷的空气，带着死亡的裁决，狠狠掷落在地！
巨大的铡刀，带着撕裂一切的寒光，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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