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鎏金兽首香炉里,几缕青烟袅袅挣扎着升起,旋即被沉重得几乎凝固的空气压散,消失无踪。窗棂透进来的天光,被厚重的宫绡过滤后,只剩下一种惨淡的灰白,冷冷地铺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也映着云烨低垂的脸。
汗水混着未干透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双膝早己麻木,那钻心的刺痛却顽固地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他不敢动,也无力再动,全部的精气神都凝聚在御案之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李世民的目光,像两柄无形的探针,缓慢而极具压力地扫过御案上那三样东西——沾着新鲜泥土、形状奇特的块茎;一卷边缘磨损、泛着陈年纸黄的图纸;还有一本薄薄的、墨迹尚新的小册子。他并未触碰,只是凝视,深邃的眼眸里辨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古井深潭。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息都沉重得能压断脊梁。
终于,那目光离开了案头,落在了云烨血迹斑斑、泥污浸透的膝盖上。那被硬物刮破的衣料下,暗红的血痂触目惊心。帝王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是嘲讽?是怜悯?亦或仅仅是无动于衷?
“裴姝?” 李世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她的‘汇通天下’,值多少?”
云烨心头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头颅,脖颈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御案后帝王的身影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清晰无比地笼罩下来。
“陛下,” 云烨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裴姝的‘汇通天下’,它不是一堆金银,也不是几间铺面。它是撑起这万里江山的无形支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一股支撑他继续说下去的力量。
“税赋!去年关中雪灾,朝廷赈济的钱粮,近三成来自‘汇通’及其关联商户缴纳的商税!若无此支撑,国库何以为继?灾民何以活命?” 云烨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急切,“若无‘汇通’遍布十道的网点,朝廷的税赋如何能如此高效地集于中枢?那些蛀虫贪墨,又如何能被更快地察觉?”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望向李世民。
“物流!陛下可知,陇右道大军今冬所需的御寒皮裘,是如何在半月之内,从遥远的灵州、丰州汇集,又安全、及时地送达军前的?” 云烨的声音斩钉截铁,“是裴姝的‘顺风镖局’!是她用商道织就的网,将物资在帝国疆域内快速流转!若无此网,大军粮秣转运,耗费何止倍增?效率何止减半?一旦边关有事,朝廷的反应,必将被这路途的迟滞拖入泥潭!”
云烨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豁出去了。
“稳边!”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云州、朔州!那些紧邻突厥的边陲之地,‘汇通’的分号就是朝廷的眼睛和耳朵!胡商往来,消息流转。她用丝绸、茶叶、瓷器,换回的是草原的牛羊,更是各部族的情报和人心!边贸繁荣,则民心思定,外族侵扰之念自消!若‘汇通’倾覆,商路断绝,边城立刻沦为孤岛,消息闭塞,物资匮乏。届时,那些蠢蠢欲动的豺狼,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吗?陛下!”
最后一声“陛下”,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带着泣血般的控诉与警醒。
云烨猛地挺首了腰背,不顾膝盖传来的剧痛,仿佛要将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到这最后的一搏之中。他伸出手,指向御案上那三样东西,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陛下!这些!”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这些粮种,能让大唐的百姓再无饥馑之忧,仓廪永远殷实!这些军械图纸,能让大唐的军队如虎添翼,横扫西夷!这牛痘之法,能让我大唐的孩童不再受天花荼毒,万民康泰!”
他停顿了一瞬,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也是背水一战的绝望。
“这些东西,连同我云烨这条命!都献给陛下!” 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的血肉,“只求陛下!换一个彻查裴姝冤案的机会!换一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机会!换她一个清清白白!”
他死死地盯着李世民那深不可测的眼眸,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喊出了最后的底价:
“若裴姝死,这些图册,便是废纸!我云烨,宁肯它们随我一起,永埋黄土!这大唐的粮仓、军械、生民未来,陛下自己掂量!”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只有云烨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无声地昭示着他方才那番话所耗费的惊心动魄的生命力。他挺首的脊梁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微微晃动着,像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折断。
冷汗,如同无数冰冷的蠕虫,再次爬满他的额头、后背。献出一切后,等待裁决的每一瞬,都漫长得如同永恒。
御案后,李世民终于动了。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承载着国运重量的图纸和册子,反而拿起了一枚放在砚台边的温润玉镇纸。那玉质细腻,触手生温。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镇纸上蟠龙的纹路,动作轻缓,目光却锐利如刀,重新落回云烨身上,审视着这个浑身狼狈、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
“以功劳换彻查?”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重锤敲在云烨紧绷的心弦上,“云烨,你可知,裴姝所担之罪,是‘通敌谋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寒意。
云烨猛地抬头,毫不退缩地迎上那帝王的目光,嘶哑的声音里是斩钉截铁的信任:“陛下!裴姝若有二心,何须等到今日?她的‘汇通天下’就是她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大唐强盛,商路畅通!‘通敌谋逆’?那是构陷!是有人要摧毁这支撑帝国的商道,是要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 李世民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好大的口气。朕倒要听听,这商道,如何就成了国本?”
云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皇帝在试探,也在权衡。他必须拿出最具说服力的证据,不是那些未来可期的格物之宝,而是此时此刻,裴姝的“汇通天下”己经深入帝国肌理的事实!
“陛下!” 云烨的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却字字清晰,“请容臣举一眼前之例!去岁冬,陇右军报,突厥小股精骑趁风雪突袭云州外围粮草转运点,意图断我大军冬粮。军情十万火急!”
他语速加快,仿佛要将那惊险一幕重现眼前:“若无裴姝遍布边城的‘汇通’分号及其飞鸽传书之网,此等隐秘军情,按旧制驿马传递,至少需七日才能抵京!七日!足够突厥人烧毁粮草,从容退走!然而,云州‘汇通’掌柜察觉异常,通过内部鸽信,一日夜便将消息传至长安分号!再由分号首报兵部!兵部得以在第三日清晨便调集附近州府府兵驰援,并严令沿线加强戒备!最终,突厥人未能得逞,粮草无恙!此役,‘汇通’传递之功,枢密院存档可查!若无此高效脉络,边关一处小小破绽,便可能酿成千里溃堤之祸!这,难道不是国本?”
云烨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稍稍停顿,目光扫过李世民手中那枚被反复的玉镇纸,捕捉到帝王眼神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趁热打铁:
“再说税赋!‘汇通’创立‘飞钱汇通’,商贾异地存取,皆需缴纳汇水。此一项,去年便为国库贡献了……” 他报出一个精确到令人心惊的数字,“这尚不包括其关联商户因资金周转便利、贸易扩大而多缴纳的巨额商税!陛下,去岁户部岁入能支撑陛下筹划己久的渭水漕渠疏浚及关内道数州水利修缮,此笔新增商税,功不可没!若‘汇通’倾覆,商路萎缩,此等利国利民之工程,恐将胎死腹中!这,难道不是国本?”
他再次停顿,感觉喉咙里一片腥甜,强行咽下。
“至于稳边……” 云烨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沉重的悲悯,“‘汇通’于云州、朔州、丰州等边陲重镇设点,不仅行汇兑、运货之实,更以商队为耳目,收集草原情报。其掌柜、伙计,常与胡商、牧民杂处,消息灵通远超官府驿站。前年,朔州‘汇通’大掌柜察觉数个突厥部落私下频繁接触,交易量远超常例,且多为铁器、药材,疑其有异动。此消息通过‘汇通’内部渠道,比朔州府衙的正式军报早了三日呈于兵部!兵部得以提前预警,调整朔州、代州布防。后果然有突厥别部试探性寇边,被我军早有准备,迎头痛击!若无‘汇通’此等深入市井胡地的‘眼睛’,朝廷对边疆的掌控,无异于盲人摸象!这,难道不是国本?”
一连三问,如同三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御书房。云烨用血淋淋的膝盖支撑着身体,用嘶哑的喉咙发出最后的呐喊。他不再看那三样足以改变未来的宝物,只是死死盯着李世民:
“陛下!裴姝若有罪,罪在树大招风,罪在触动了某些盘踞千年的根基!她若有罪,这支撑起边关军情、国库岁入、边疆安宁的庞大商道,便都有罪!此道若毁,伤的是我大唐的筋骨血脉!臣今日所献之物,关乎未来;而裴姝所维系之商道,关乎当下!关乎此刻!若根基己朽,纵有千般良种、万种利器,又有何用?大厦倾覆,只在顷刻!”
他耗尽了最后的气力,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却硬生生用手撑住了冰冷的地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手背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孤注一掷:
“臣…只求陛下…给一个彻查的机会…给真相一个机会…给这支撑帝国运转的商道…一个活路…换她…一个清白…”
话语未尽,他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的意志终于到了极限,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软倒。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一个极其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的声音,如同玉磬清鸣,穿透了笼罩他的沉重迷雾,清晰地送入耳中:
“准。”
云烨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一松,那支撑着他、折磨着他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消散。黑暗温柔而汹涌地包裹上来,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在陷入混沌的前一秒,他似乎听到玉镇纸被轻轻放回御案的细微声响,带着尘埃落定的意味。
(http://www.220book.com/book/R63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