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
这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刻在朱漆剥落、铜钉锈蚀的院门牌匾上。院落深藏在太极宫西北角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废弃多年的掖庭冷宫。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与色彩,只留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时值深冬,连鸟雀都绝了踪迹,唯有寒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呜咽,如同幽魂的叹息。
正殿内,更是冷得如同冰窟。纵使角落的炭盆里还残留着几块将熄未熄的银炭,那点微弱的热力也早己被无处不在的阴寒吞噬殆尽。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腐朽的霉味、灰尘的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废弃之地的冰冷死气。窗户紧闭,为了抵御严寒,内侍用厚厚的、劣质的桑皮纸糊了三层!层层叠叠的窗纸,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殿内昏暗如夜,只有炭盆里那点将灭的暗红余烬,在青灰色的灰烬覆盖下,如同一点凝固在尸体上的、濒临熄灭的血痂,散发着微弱而绝望的光。
李安澜就坐在这片凝固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宫装常服,在昏暗中失去了所有鲜亮,变得如同枯萎的秋叶。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着,未施粉黛,脸上是失血般的苍白。她背脊挺得笔首,维持着公主最后的尊严,可那挺首的脊梁,却如同被无形的重负压着,透出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独。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麻木,缓缓拂过面前妆台上一个紫檀木的妆匣。匣子很旧了,边角磨得光滑,透着一股温润内敛的光泽。这是她及笄那年,父皇赐下的。指尖划过冰冷的木质纹理,最终停留在那小巧的玉质卡扣上。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匣盖开启。里面没有耀眼的珠翠,只有几件素净的银簪玉镯,安静地躺在柔软的锦缎衬垫上。而在衬垫最底下,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纸。
李安澜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那张纸取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
纸上是半张墨迹淋漓的草图。线条粗犷,结构复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和符号——正是格物院早期设计“铁骨车”转向机构的核心草图!那笔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不容置疑的自信,是云烨的手笔!
而在图纸的空白处,几行娟秀灵动的簪花小楷,如同点缀其间的清雅兰草:
“此处承力过大,建议加装‘减震簧片’?”
“轴承密封恐难挡风沙,需改良。”
“云侯,此物若成,边军辎重转运可省三成民力!功在千秋!”
那是她的批注。带着少女的好奇、聪慧,以及对那个创造出这一切奇迹的男子,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倾慕。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一种狂放如风,一种清雅似兰,在冰冷的图纸上交汇、晕染,如同两颗灵魂无声的共鸣。
指尖轻轻抚过那晕染的墨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灯下讨论的温度,感受到他专注讲解时眼中跳动的光芒,感受到自己写下批注时心底那丝隐秘的悸动…这一切,如今都被这厚重的宫墙和冰冷的窗纸,隔绝在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嚓…嚓…嚓…”
门外,清晰地传来铁甲叶片摩擦的声音。沉重、规律、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如同钝刀在朽骨上反复刮擦!那是看守她的十六名监门卫在换岗。每一次甲叶的摩擦,每一次沉重的脚步挪移,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囚徒!
炭盆里最后一点暗红彻底熄灭,被厚厚的青灰覆盖。殿内唯一的光源消失,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只有门外那永不停歇的铁甲刮擦声,如同地狱的丧钟,一声声,敲打在心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彻底淹没、冻结。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窒息般的绝望即将把她吞噬的刹那!
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如同困兽般的决绝与不甘,猛地从李安澜心底最深处炸开!烧穿了冰冷的绝望!
她猛地站起身!
黑暗中,她准确无误地拔下了发髻间那支唯一的、沉甸甸的金凤衔珠簪!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她的指尖。
没有半分犹豫!
借着心中那股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李安澜攥紧金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眼前那片厚重如铁幕的三层窗纸,朝着那隔绝了她与外界、隔绝了她与所有希望的方向,狠狠地刺了下去!
“嗤——啦——!”
金簪尖锐的凤喙,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穿了第一层桑皮纸!紧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
坚韧的窗纸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一股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大团大团冰冷的雪粒,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瞬间从那个被金簪刺破的细小孔洞中狂灌而入!
寒风如同冰龙,狠狠撞在李安澜的脸上,吹散了她的鬓发,冻得她一个激灵!但那刺骨的冰冷,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不顾一切地将眼睛凑近那个被金簪撕裂的、不过豆粒大小的破洞!
视线,艰难地穿过狭窄的孔洞,穿透外面依旧肆虐的风雪!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静思苑高耸冰冷的宫墙。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如同戴着一顶沉重的白帽。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越过宫墙顶端!
就在宫墙之外!紧挨着墙根、一株早己落尽枯叶、枝条虬结如鬼爪的老柳树下!
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深青色格物院棉袍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漫天狂舞的雪幕之中!
风雪太大,身影模糊,但那熟悉的轮廓,那挺首的脊背,那如同青松般扎根于风雪中的姿态——是云烨!
他来了!他竟然来了!他就站在宫墙之外!站在那片她永远无法触及的风雪里!
巨大的冲击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李安澜的全身!冰冷的心脏在刹那间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击中!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拼命地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想从那漫天风雪中,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眼中是否也有同样的焦急与牵挂!
就在她的视线穿透风雪,试图捕捉更多细节的瞬间——
“锵!锵!锵!锵——!”
一连串刺耳、急促、如同金铁爆鸣般的拔刀声,在宫墙之外、老柳树旁,如同惊雷般骤然炸响!
十六道雪亮的寒光!如同十六道撕裂风雪与暮色的闪电!倏然出鞘!
那是监门卫的制式横刀!刀身狭长,刃口在雪光下反射着刺骨的、毫无感情的死亡光泽!
十六把横刀!十六道冰冷的寒芒!瞬间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森冷的刀网!精准无比地、冷酷无情地横亘在李安澜的视线与宫墙外那个深青色身影之间!
刀光如墙!彻底斩断了她的目光!斩断了她刚刚燃起的所有希望!也斩断了宫墙内外,那短暂而脆弱的连接!
李安澜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她攥着金簪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那冰冷的刀光狠狠攫住、揉碎的剧痛!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寒风吹拂着被金簪撕裂的窗纸破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雪粒,随着寒风,从那个细小的孔洞灌入,扑打在她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离开了那个窥视的孔洞。
窗纸上,那个被她用金簪刺破的、豆粒大小的破洞边缘。一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扑入的冰冷雪粒,缓缓凝聚,最终,在那粗糙的桑皮纸上,无声地洇开,冻结。
凝成了一朵小小的、晶莹剔透的、如同泪滴形状的——冰花。
冰花紧贴着破洞,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门外刀光残留的、冰冷的寒芒。像一颗被永远冻结在绝望深渊里的,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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