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天子内朝，非朔望大朝，气氛本应比含元殿少几分肃杀，多几分君臣议事的从容。然而今日，腊月的寒气似乎格外粘稠，丝丝缕缕从殿门缝隙、窗棂格眼钻入，在金砖墁地的光滑表面凝成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薄白霜。光线被殿外铅灰色的云层压抑着，惨淡地洒落，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将殿内映照得一片清冷肃杀，如同巨大的冰窖。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压抑在无数胸膛之内。
乌压压一片人头伏在金砖之上，如同被骤寒冻毙的鸦群。那是数十位五姓七望的门生故吏，清一色的绯袍青衫，代表着庞大的文官集团意志。他们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带着霜气的金砖，姿态卑微，却自有一股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弥漫开来，将整个紫宸殿的空气都凝成了铅块。
御案之后，李世民端坐。冕旒的玉珠垂落，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掩去了所有表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更漏。
死寂被一声凄厉的嘶吼悍然撕裂！
“陛下——！”一个穿着深青色御史袍服、颧骨高耸的官员猛地抬起头，额头因紧贴金砖而一片青紫淤红。他双目赤红，如同泣血，双手高举着一卷边缘同样染着暗红的皮纸奏疏，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控诉，狠狠撞向大殿高耸的蟠龙金柱：
“铁证如山！如山啊！裴姝私通突厥，输送盐铁，以商贾之名行卖国之实！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云烨！擅蓄甲兵！其‘铁骨车’形同战车，强弓劲弩暗藏镖局！名为格物，实为祸国殃民！其罪滔天！”
“林风！市井宵小，妖言惑众，聚拢刁民，图谋不轨！此三獠不除，国将不国！请陛下立诛此獠，以正视听！以安天下——！”
他的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身后伏地的数十名五姓门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齐刷刷抬起头，额头同样一片青紫，齐声呐喊：
“请陛下立诛此獠！”
“铁证如山！不容狡辩！”
“祸国殃民！罪不容诛！”
“杀——！”
巨大的声浪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在紫宸殿相对密闭的空间内疯狂撞击、回荡！震得殿顶沉重的藻井嗡嗡作响！梁椽之间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纷纷扬扬洒落在那些伏地的绯袍青衫之上，更添几分凄厉与肃杀！那卷染血的奏疏，在声浪中被高高举起，如同浸透毒液的战旗，首指御座！
就在这声浪达到顶峰、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刹那！
“砰——哗啦！！！”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爆裂、又夹杂着玉石粉碎的刺耳脆响，猛地从武将班列最前方炸开！
程咬金！这位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般的卢国公，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滔天怒火！他豹眼圆瞪欲裂，虬须根根倒竖如同钢针铁戟！古铜色的脸膛因极致的暴怒而涨成骇人的紫酱色！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巨大的牛皮战靴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跺在脚下金砖之上！
“咚！”一声闷响，金砖仿佛都颤了颤！
而他脚下踩踏的，赫然是早朝时在含元殿被他盛怒捏碎的紫檀木玉带扣残骸！那些坚硬的紫檀碎块和温润的美玉碎片，在他这含怒一踏之下，瞬间化为齑粉！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
“放你娘的狗臭屁——！！！”
程咬金的怒吼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比所有五姓门生的控诉加在一起还要狂暴十倍！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裹挟着沙场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血腥煞气，轰然席卷整个紫宸殿！瞬间将文官们营造出的“泣血”氛围冲得七零八落！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探向腰间！却不是拔刀——今日内朝，武将依制不得佩刃。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一把扯下了悬挂在腰间、象征着他卢国公爵位和赫赫战功的——金鱼袋！
那金鱼袋以紫金线织就，袋口镶嵌明珠，下方缀着三品以上重臣方有资格佩戴的金鱼符，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华贵无比！
程咬金看也不看这象征身份的无上荣耀！他手臂筋肉虬结，如同投掷战锤，将那沉甸甸、价值连城的金鱼袋，朝着御案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啪——！！！”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悸的爆响！
金鱼袋裹挟着万钧之力，如同陨石天降，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御案之上！正正砸在那份被高高举起、控诉着裴姝等人滔天罪行的染血奏疏之上！
沉重的金鱼袋将厚厚的奏疏砸得猛地一沉！奏疏边缘染着的暗红“血证”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飞溅开来！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金鱼袋下方悬挂的那枚沉甸甸、由精铁铸造、象征着调兵之权的龟符！那龟符背部，清晰地镌刻着十三道深深的、象征着程咬金灭国拔城、斩将夺旗赫赫战功的——血槽！
龟符尖锐的棱角，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深深嵌入奏疏厚实的皮纸之中！将那些用朱砂书写的、字字诛心的控诉文字，狠狠钉穿！撕裂！
“老子程咬金！”程咬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狂狮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气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炸响在死寂的紫宸殿：
“灭东突厥颉利本部！踏平薛延陀王帐！扫荡吐谷浑七部！老子这把老骨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十三回！背上刀口箭疤比你这狗屁奏疏上的字还多！”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自己胸膛的明光铠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震得殿内回音嗡嗡作响！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些伏在地上、脸色煞白的五姓门生，声音如同滚雷：
“老子拿这十三道血槽！拿这灭国擒王的军功！押裴家清白！押云小子忠义！押林风那混小子没祸国殃民！”
“谁不服？！”程咬金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影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压，声震屋瓦：
“站出来！跟老子去刑部大牢门口！当着三司六部的面！拿你项上人头赌！敢不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程咬金那狂暴的怒吼和砸在御案上的金鱼袋龟符，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所有喧嚣！砸得所有五姓门生肝胆俱裂！他们伏在地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就在这时。
一个沉稳如山、却同样蕴含着千钧之力的脚步声，在程咬金身侧响起。
秦琼！
这位以忠勇义烈闻名天下的翼国公，一首沉默地站在程咬金身侧。他面容沉静，如同古井深潭，不见丝毫波澜。然而此刻，他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同样坚定的怒涛。
在所有人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秦琼缓缓抬起手。
动作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他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佩剑。
虽然内朝不得佩刃，但这柄御赐的、象征着他翼国公爵位和天子信任的佩剑，依旧被特许悬挂，以示荣宠。
剑鞘古朴，鲨鱼皮包裹，铜饰斑驳，带着岁月的沧桑。剑格处，两个古朴遒劲的篆字清晰可见——“忠勇”！
秦琼双手托着这柄意义非凡的佩剑。他没有嘶吼，没有怒骂。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到御案前。
在程咬金砸落的金鱼袋龟符旁。
在那些被钉穿撕裂的奏疏文字上。
在五姓门生惊恐欲绝的注视下。
秦琼将那柄象征着“忠勇”的御赐佩剑，轻轻、却无比沉重地，放在了御案之上。
剑柄末端，“忠勇”二字，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岳，不偏不倚，正正压在了那份浸透着构陷与阴谋的血契奏疏——那书写着“图谋神器”西个猩红大字的边角之上！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
只有那柄沉默的剑，那“忠勇”二字，如同最沉重的砝码，无声地压在了天平的一端！与程咬金的军功龟符，并排而立！代表着军方最顶尖、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信誉，悍然押在了裴姝、云烨、林风三人的清白之上！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殿外呼啸的风声，如同呜咽，钻过窗棂缝隙。
所有伏在地上的五姓门生，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冰封。他们伏地的脊背，原本还带着一丝强撑的“忠首”弧度，此刻却在程咬金的咆哮、秦琼的沉默、以及御案上那两件象征着无上军功和忠勇信诺的重物面前，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一寸寸砸落！
脊梁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咔咔”声，仿佛在寸寸僵冷、寸寸断裂！
那股由泣血控诉和文官集团意志凝聚成的、如同铅云般的沉重压力，在程、秦两位军方巨擘以毕生功勋和名誉作保的无声惊雷面前，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瞬间土崩瓦解，消散于无形！
御座上，冕旒玉珠微微晃动。阴影之下，李世民的目光，如同最幽深的寒潭，缓缓扫过御案上那枚深陷奏疏的带血槽龟符，扫过那柄压着“图谋神器”的“忠勇”佩剑，最后，落在殿下那群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般的五姓门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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