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裹着新绽的腊梅香，顺着糊着桑皮纸的窗棂蜿蜒而入，在沈知夏膝头摊开的《女诫》上流淌成一道金色的河。她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看着墨迹在 "贞静清闲，端庄诚一" 几字旁晕开歪斜的批注。前世沈明德将《商贾宝鉴》撕成碎片时，那些锋利的纸张边缘割裂掌心的刺痛感，突然又清晰地在皮肉下翻涌。指尖无意识着泛黄的纸页，指甲盖在 "清闲" 二字上反复刮蹭，仿佛要将这两个字从骨子里剜出去。
祠堂里高悬的 "女德" 匾额，学堂里先生敲着戒尺呵斥她 "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声响，还有母亲临终前颤抖着塞给她半块玉佩时的眼泪，都随着笔尖的墨痕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窗外腊梅树的影子映在桑皮纸上，枝桠交错的模样，竟与前世被族规压弯的脊梁如出一辙。*
"哐当 ——" 檀木拐杖重重砸在案几上，红木纹理的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砚台里的墨汁如同受惊的黑蝶，溅出的星点在泛黄的《女诫》书页上洇开，与歪斜的朱批相互纠缠。沈明德佝偻的身影被晨光切割成斑驳的剪影，藏青色长衫下嶙峋的脊背起伏剧烈，仿佛风中摇晃的枯竹。
浑浊的眼珠因暴怒凸起，像是两颗蒙尘的琥珀，浑浊的眼白里血丝如蛛网密布。他枯瘦的手指抖着戳向批注，指节上的老年斑与指甲缝里嵌着的香灰融为一体 —— 那是昨夜祠堂祭祀残留的痕迹，此刻却随着颤抖簌簌落在书页间。"女子无才便是德！" 沙哑的咆哮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案头供奉的孔夫子画像在晨光中微微晃动，似也在为这忤逆之举叹息。
"你竟在圣人训诫上画这些经商鬼画符？" 他突然抓起书页，纸张在指缝间发出脆弱的脆响，批注里用蝇头小楷记录的商铺流水、货物清单，此刻在颤抖的指尖下扭曲变形，像是某种离经叛道的符咒。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来，在老人脖颈暴起的青筋上镀了层冷硬的金，将这场对峙的阴影拉得老长。
* 沈知夏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冷笑。前世记忆如毒蛇般缠住脖颈，潮湿的霉味、祠堂里摇曳的烛火，还有族老布满青筋的手重重拍在供桌上的声响，瞬间在脑海中翻涌。她清楚记得十六岁生辰那日，也是这般被族老当众斥责，膝盖生生跪碎了祠堂三块青砖，殷红的血渗进砖缝，将祖宗牌位下的土地都染成了暗红。
此刻指尖深深掐进檀木桌案的暗纹，触感与前世膝盖血肉模糊的疼痛诡异重叠，反而让她清醒得可怕。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却始终维持着得体的姿态，“族老教训得是。”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春日拂过柳絮的风，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面前翻开的《女诫》，扉页上自己新题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 墨迹未干，黑色的字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却比任何时候都滚烫，仿佛要将这腐朽的规矩都灼烧出个窟窿。*
* 后院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犬吠，声浪撞碎暮色里的寂静。檐角啄食残雪的麻雀扑棱棱惊飞，羽翼掠过青瓦时抖落几粒冰碴。沈知夏握着竹帘的指尖骤然收紧，冬阳穿过指缝在掌心烙下细碎光斑，而更刺目的是少年灰衣上晕开的血渍。
竹篾晒架轰然倒地的脆响里，少年踉跄着跌坐在碎瓷片间。褪色补丁衣裳被犬齿撕开蛛网般的裂口，露出青白皮肤上翻卷的伤口。三条毛色斑驳的恶犬呈三角阵型围拢，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涎水混着血丝坠落在覆雪的石板上，洇出暗红的印记。少年蜷起渗血的脚踝，骨节突出的手指死死抠住冻硬的泥地，指缝间蜿蜒的血线在积雪上拖出蜿蜒的轨迹。*
记忆突然闪回前世那个雨夜，她被兄长的家丁拖拽着穿过同样的后院。那时她也这般绝望地挣扎，指甲缝里嵌满青砖的碎屑。沈知夏抄起墙角竹竿的手顿了顿，随即用力横扫过去，竹节与犬牙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畜生！"
腐臭的泥浆渗进粗布裤管，少年跌坐在泥坑中剧烈喘息，沾着草屑的乌发如蛛网般凌乱地遮住眉眼。沈知夏挥竿驱赶龇牙咧嘴的恶犬时，余光突然扫过少年腰间晃动的硬物 —— 半露的玄铁令牌被犬爪带起的风掀开一角，双影交叠的纹路在晨光中泛着冷意，像两道凝固的血痕。她握竹竿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前世曾在说书人口中听过无数次的传闻在此刻轰然印证：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玄影阁，其暗卫向来杀人不见血，任务完成后连尸首都会化作春泥。没想到这个只存在于血腥传说里的组织，竟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
恶犬呜咽着逃窜时，少年抬起头来。桃花眼微微上挑，眼角还沾着泥点，眼底却淬着寒星般的警惕。他望着沈知夏单薄的身影，忽然笑了，染血的嘴角勾起一抹痞气："多谢姑娘相救。"
沈知夏的目光扫过他刻意遮掩令牌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递出帕子。素白的绢帕上还绣着未完工的并蒂莲，此刻却被少年掌心的血洇成诡异的殷红。"公子小心。" 她的声音平淡如古井无波，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却没回头。
穿过月洞门时，沈知夏才发觉掌心全是冷汗。竹帘在身后重新垂下，将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隔绝在外。她望着廊下冰棱融化滴落的水珠，突然想起前世惨死时，也有这样一滴水珠砸在她渐渐冰冷的额头上。指尖无意识地着帕角，那里还残留着陌生男子的体温，带着几分江湖风雨的腥涩。
后院又恢复了死寂，唯有远处传来丫鬟们清扫积雪的细碎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窸窣。沈知夏背过身，指尖捏着染血的素帕，猩红在雪白的绢面上晕染开来，宛如一朵妖冶的曼陀罗。她随意地将帕子塞进广袖，丝绸擦过掌心结痂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却比不上心口翻涌的恨意。
转身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中倒映出一张十五岁少女的脸庞，眉梢眼角还残留着未褪的稚气，宛如初春枝头刚绽的花苞。然而，那双杏眼却冷若寒潭，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浓稠的恨意，恰似淬了毒的银针，只需一眼便能洞穿人心。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划过鬓边凌乱的发丝，动作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却难掩眼底迸发的寒光。
案头的《女诫》还摊开着，厚重的书脊上，几道深深的裂痕触目惊心，那是祖母用拐杖狠狠敲击留下的痕迹。沈知夏的指尖缓缓抚过那些裂痕，仿佛在触碰昨日的伤痛。突然，她轻笑出声，笑声清脆如银铃，却透着几分诡异的冰冷。这一笑惊落了檐角堆积的残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宛如为她披上一层素白的丧服。雪花转瞬即化，洇湿了衣襟，却丝毫不能冷却她眼底翻涌的滔天怒火。
她垂眸凝视着《女诫》上 “卑弱第一” 西个朱砂大字，笑意愈发浓烈，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在这深宅大院里，所谓的妇德不过是束缚女子的枷锁，而她，偏要做那把斩断枷锁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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