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村所在的山坳交通十分不便，十里八村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土坯房和石头墙是常态，偶有几间红砖房，那便是村里的殷实人家了。
但婚丧嫁娶的体面，他们老一辈还是看重的。
谁家娶媳妇，总要热热闹闹办上几桌，请喝杯喜酒，图个红火吉利。
秦顺贵和王春花两口子，这回更是卯足了劲儿要好好办一场。
不为别的，就为儿子秦振锋脸上那道疤，还有村里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更为了新进门的媳妇柳小满。
这闺女，肯嫁过来，在他们老两口眼里，那就是天大的恩情，是拉了他们儿子一把的活菩萨！
这天秦顺贵家院门敞着，贴着大红囍字。
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棚子底下，摆开了七八张方桌条凳，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大盆的炖菜油光光的，红烧肉片子切得厚实，自家酿的地瓜烧也倒满了粗瓷碗。
村里不少人都来了，挤挤挨挨地坐着，聊些家长里短和邻里闲话，倒是有了几分办喜事该有的热乎劲儿。
王春花忙着招呼，秦顺贵更是攥着柳小满她爹柳大强的手，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老哥你放心，我们拿小满当亲闺女待！亏不了她！这闺女，瞧着就机灵，是个好孩子！我们家振锋有福了！”
柳小满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布袄裤，料子不算顶好，但干干净净的。
她头上顶着红盖头，安安静静地跟在一个主事的婶子旁边，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段儿立得首首的，一看就是个水灵姑娘。
柳小满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红布鞋，满脑子都是昨天来到秦家，对秦振锋的那匆匆一瞥。
那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冷冰冰的。
好吓人！
她就是嫁给他吗？
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柳学理去外地回来看到她嫁人了，会不会去她家找麻烦？
正想着，原本喧闹的院子突然静了下来。
柳小满顶着盖头啥也看不见，就听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一双胶鞋进入了她的视线。
是秦振锋来了。
院子安静了几秒，又重新热闹起来。
村里一个长辈赶忙说：“快！快！新郎新娘都到了，拜天地咯！”
拜天地的礼数齐全，就在秦家堂屋正厅里，当着满院宾客的面，由秦顺贵请来的老辈人主持着，两人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红纸屑落了满地。
按说，礼成了，新娘子该被送入洞房，新郎官秦振锋则要留下来陪客敬酒。
可这按说的规矩，搁在秦振锋身上，就不太灵光。
秦振锋人呢？
他压根就没在席面上多待。
拜完天地，他就像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脸上的那道疤在红烛映照下，显得愈发狰狞骇人。
几个本家兄弟想拉他过去喝一杯，被他那眼神一扫，都讪讪地缩回了手。
他爹秦顺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没人看见他是怎么离开的。
柳小满被王春花和几个婶子送进了西屋收拾出来的新房。
屋里也贴了红字，炕上新铺了褥子，大红的鸳鸯戏水被面虽然有点褪色，但也洗得干干净净。
王春花把一盘子花生红枣塞到她手里，低声道：“好孩子，饿了吧？先垫垫，外头还得闹一阵呢。”
柳小满坐在炕沿上，听着外头一阵阵的喧闹，肚子确实有点空。
她轻轻掀开盖头一角，打量着这间虽不富裕但显然被精心拾掇过的新房，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哎，顺贵家这排场可是不小啊。”
“不下本能行？瞅瞅他家振锋那脸。能说上媳妇就不错了！”
“我听说他们家给了五十块彩礼呢！”
“嗐，那也比不上前两年嫁焕玲的阵仗啊，一百二十块的彩礼，还有五床被子，一辆自行车！啧啧……”
“行了行了，在他们家喜事上提马焕玲，你也不怕顺贵掀你桌子。”
“怕啥，他们又听不见！”
窗边的闲聊声顺着墙根飘进了柳小满的耳朵里。
她眨了眨眼，盖头下的光线有些暗。
外面那些人在说啥呢？
是谁能拿一百二十块钱的彩礼？
竟然比柳学理给的还高！
她长这么大，家里连五块钱整票子都没见过几次。
至于什么焕玲、自行车、掀桌子……
柳小满就更迷糊了。
焕玲是谁？她一点都不知道。
前两年的事儿，那跟她有啥关系？
她只知道自己家穷，爹娘老实，能把她嫁出来，对方肯给彩礼，还能让她摆脱柳学理的纠缠，己经是烧高香了。
秦家这排场，在她看来，够体面了！
有肉，有酒，这么多人，多热闹啊。
比她在柳庄见过的那些人家嫁闺女，也不差啥了。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柳小满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了现实。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花生红枣，咽了口唾沫。
外头的喧闹声还在继续，一时半会儿估计散不了。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掀开盖头，露出小半张脸，左右看了看。
屋里没人，只有她一个。
她飞快地拿起一颗花生，剥开壳把红皮搓掉，小心地把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真香！
比自家地里种的那种小花生香多了。
她又拿起一颗红枣，咬一口，甜甜的带着点晒干的韧劲儿。
饿了大半天，这点零嘴儿简首成了美味。
等她终于觉得肚子不那么空了，桌上几个盘子早就一干二净了！
只剩花生壳和枣核堆了老高。
因为路途遥远，她妈李爱菊没跟着来，临走前还特地嘱咐了她，结婚当天不能吃太多，不然不方便。
今天一起床，婆婆王春华也说不能吃太多东西，不然不方便。
到底哪里会不方便？
柳小满想不明白。
……
此刻的秦振锋，缩在自家后院那堆柴火垛子的阴影里。
他攥紧了拳头，冷眼看着前院那些吃吃喝喝的乡亲。
办得再热闹又如何？感激涕零又如何？在他眼里，这一切都像场荒唐的戏。
他原本以为只要提前说清楚，就肯定没人会嫁给他。
这样他就可以继续躲在暗处当个废人。
可那个叫柳小满的姑娘，她那双在盖头下似乎很安静的眼睛，她肯嫁过来的恩情，连同这满院的喧闹和角落里的嘀咕，都像一根根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想不通。
这姑娘，图什么？
图他这张鬼脸？图他家这点穷家当？还是真像那些人嚼舌根说的，图点别的？
无论图什么，他都觉得烦躁，觉得……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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