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被石壁村村民在狂热中定义为“伟大胜利”的血腥械斗，像一团被扔进了潮湿柴堆里的阴燃的火。它并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烧出捍卫家园的熊熊烈焰，反而，在短暂的虚假的“凯旋”之后，开始冒出股股呛人的、充满了猜忌和怨怼的浓烟。
这股浓烟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村庄。
李昭的“神殿”成了这片压抑烟雾的“风暴眼”。
他用他那不容置疑的“神性权威”强行地压下了那场即将爆发的内部火并。他用一种近乎于“自残”的方式通过“十倍赔偿”暂时地熄灭了来自干溪坳村的外部的复仇火焰。
他以为自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通过弃掉几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换取了整个棋盘的暂时稳定。
但他却忽略了。
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是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情感的人。
他们会不解会怨恨会……失望。
村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前所未有的“冷战”状态。
曾经热火朝天的盐场和铁匠铺变得门可罗雀。村民们虽然在“公约”的威慑下不敢再有公开的争吵，但那种人与人之间无形的墙却砌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厚。
巡山队的年轻人们成了被孤立的“功臣”。他们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来自其他村民的那种复杂的混杂着“畏惧”和“指责”的眼神。这让他们那颗本就因为被主公“不公”对待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的心变得更加的孤僻和暴躁。
他们不再将自己视为村庄的“守护者”。
他们开始下意识地将自己视为一个独立的、被排挤的、特殊的“武装团体”。
而石柱则像一头被关进了笼子里的受伤的猛虎。他整日将自己锁在院子里疯狂地用那柄沾染了同族之血的环首刀劈砍着木桩。那“砰砰砰”的声响像一记记沉重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也敲打在李昭那日益沉重的心头。
李昭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多久。
这就像一个被强行压制住所有“错误报告”的濒临崩溃的系统。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其内部无数的“逻辑冲突”和“数据冗余”正在疯狂地积累。
只需要一根来自外部的小小的导火索。
整个系统就会以一种最彻底也最惨烈的方式……
轰然崩溃。
而这根“导火索”比李昭预想的来得还要更快也更出人意料。
……
三天后一个晴朗得有些过分的午后。
当村民们正像一群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进行着最基本的维持生计的劳作时，一声尖锐的充满了极致恐慌的哨声从村口那座最高的瞭望塔上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整个山谷的宁静！
“呜——！呜——！呜——！！！”
这不是普通的警戒哨声。
这是李昭亲自定下的只有在发现大规模的带有明确敌意的“武装力量”时才能吹响的……
最高级别的战争警报！
整个石壁村瞬间就炸了锅！
“敌袭！敌袭！”
“是不是干溪坳那帮孙子又找了更多的人来？！”
“快！快去‘神阵’！拿起武器！”
村民们虽然内部矛盾重重，但在面对外部威胁时，那种被李昭用一场场胜利给强行灌输进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还是在瞬间就被激活了！
男人们扔掉了手中的农具从各自的屋子里抄起了那些刚刚才发放到他们手中的崭新的铁刀和长矛，疯了一般地向着“一线天”的防御工事冲去！
女人们则尖叫着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村子后方那些更安全的避难山洞撤离！
整个村庄在一瞬间就从一片死气沉-沉的“静止画面”变成了一幅充满了混乱和恐慌的动态的“战争油画”。
而李昭则在第一时间就登上了那座能俯瞰整个战场的瞭望塔。
他的身边依旧只跟着一个神情冷静得可怕的梁杏。
他举起那个由他亲手打磨的简易的“望远镜”，看向了远处那条蜿蜒的山路。
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干溪坳的村民。
来的也不是黑风口的山匪。
来的是一队由十名身穿着统一的黑色的制式皮甲，腰间挎着制式官刀背后背着强弓硬弩的……
真正的官兵。
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他们的队列井然有序。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充满了纪律感的肃杀之气，远非那些乌合之众般的山匪和村民所能比拟。
这是一支上过战场见过血懂得如何用最高效的方式去杀人的……
国家暴力机器。
而在这支小小的“军队”前方。
还跟着一个挑着货担脸上堆满了谄媚而又惶恐的笑容的熟悉的身影。
是商人胡三。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信息的传播速度。
也低估了“官府”这头看似沉睡的巨兽那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敏锐的……
政治嗅觉。
“麻烦……大了。”他用一种只有自己和身边的梁杏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地喃喃自语。
……
“一线天”的入口处。
石柱在听到警报的瞬间就如同一头被惊醒的猛虎，第一个从他那如同“囚笼”般的院子里冲了出来！
他甚至都来不及去穿戴那身象征着他身份的皮甲。
他只是抄起了那柄他日夜都在擦拭的环首刀用一种近乎于“本能”的速度冲到了所有防御工事的最前方！
他那双因为这几日的压抑和屈辱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股近乎于病态的渴望战斗的疯狂火焰！
他太需要一场真正的战斗了。
一场可以让他重新证明自己“价值”的战斗！
一场可以让他洗刷掉所有“屈辱”的战斗！
一场可以让他再次成为所有村民心中那个战无不胜的“大英雄”的战斗！
然而当他看清了来人是那支军容严整的“官军”时，他那颗本己燃烧到顶点的狂热的心就像被一盆冰水给当头浇下瞬间就冷却了大半。
他再狂妄再自负。
他也知道自己和自己手下那几十个刚刚才学会了如何拿刀的“新兵”，在这样一支真正的“国家机器”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但他没有退。
他那被李昭用无数次胜利给强行建立起来的骄傲不允许他在敌人面前后退半步！
他只是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刀，将那道由他和他的兄弟们组成的“盾墙”堵得更紧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一种明知必死却依旧要亮出自己獠牙的悲壮的决绝。
……
“石……石柱队长！别……别动手！自己人！自己人啊！”
胡三那张充满了谄媚和惶恐的脸第一个出现在了盾墙的前方。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拼命地摇晃着示意自己没有任何的恶意。
“我是胡三啊！是主公派我下山办事的！后面这些是……是县尉大人派来保护我们的官爷！”
石柱冷冷地看着他。
他身后的巡山队员们也同样用一种充满了敌意的眼神看着这个在他们眼中如同“引狼入室”的汉奸。
为首的那个官军什长显然也对眼前这幅壁垒森严杀气腾腾的景象感到有些意外。
他勒住马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群虽然衣着简陋但气势却丝毫不输于正规军的“山民”。
他从石柱那充满了桀骜不驯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知道如果自己处理不当，一场毫无意义的血腥的冲突很可能就在下一秒爆发。
他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盖着县尉府大印的用竹简写成的官方文书。
他没有像对待普通村民那样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去呵斥。
而是用一种相对平等的公事公办的语气朗声说道：
“我等奉青阳镇赵康县尉之命前来石壁村宣读‘招安令’！”
“县尉大人听闻贵村勇斗匪寇安境睦邻实乃我大赵子民之楷模！特此嘉奖！”
“并正式邀请贵村主事者李昭先生前往青阳镇共商‘共同维护地方安定’之大计！”
“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以‘谋逆’论处！”
“谋逆”这两个字像两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石柱和他所有队员的心头！
他们可以不把邻村的“泥腿子”放在眼里。
他们甚至敢于跟凶残的“山匪”以命相搏。
但他们却不敢去背负一个足以让他们被诛灭九族的“谋逆”的罪名！
石柱那只握着刀的手因为用力和不甘而捏得指节发白。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放行？
他不甘心！他无法容忍这些代表着“官府”的爪牙就这么长驱首入地踏入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才守护下来的家园！
不放行？
他和他所有的兄弟都将成为与整个“国家”为敌的叛逆！
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了过来。
“让他们进来。”
是李昭。
他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盾墙的后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仿佛眼前这支能决定他们所有人生死的“官军”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路人。
“主公？！”石柱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李昭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对着那个同样对他充满了好奇和审视的官军什长微微地点了点头。
“石壁村李昭恭候县尉大人的‘橄榄枝’多时了。”
他的声音不大。
但那里面所蕴含的那股云淡风轻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气场，却让那个见惯了生死的官军什长也忍不住心中一凛。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像是一个偏远山村的“主事者”。
而更像是一个正在与自己对弈的深不可测的……
棋手。
而他，和整个青阳镇，都只是对方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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