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的暖阁里，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陈年的暮气。安嫔斜倚在褪色的锦缎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润的佛珠，目光却穿透半开的菱花窗，落在庭院里一株恹恹的秋海棠上。年岁和深宫磋磨了她，只余下眉宇间一丝被岁月熬煮过的、近乎麻木的温顺。
帘栊轻响，带进一缕初秋微凉的夜风。安嫔抬眼，浑浊的眸子里映出两个身影。
楚翊当先步入，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乌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面上脂粉未施，越发显得眉眼沉静，倒有几分当年周妃未入冷宫时的清冷轮廓。她身后半步，跟着司记女官谢瑶，低眉敛目，气息沉得如同殿角那尊青铜仙鹤香炉里逸出的最后一缕青烟。
“翊儿给安娘娘请安。”楚翊屈膝，礼数周全，声音不高不低，恰似珠玉落盘，敲在寂静的殿宇里。
安嫔心头莫名一跳，面上却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倦怠的笑意，虚扶了一把：“五公主快请起，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冷清地方来了？坐。”
楚翊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谢瑶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
“深夜叨扰，实是有件旧物，思来想去，唯有交到安娘娘手中，才算得其所归。”楚翊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安嫔，唇边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她从广袖中取出一物，置于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
烛光跳跃，映照出那物——一支银簪。样式古朴，簪身细长，簪头是几片卷曲的忍冬叶，工艺不算顶顶精巧，却有种洗练的雅致。簪尾处，一点细微的磨损痕迹下，一个极小的“周”字刻痕若隐若现。
安嫔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她认得这支簪子！当年周妃被打入冷宫前，曾偷偷央她传递过几帖救命的药材，这支簪子，便是周妃悄悄塞给她、托她变卖换钱的唯一值钱物件！彼时她心慌意乱，只匆匆藏起，后来周妃殁了，这簪子便成了她心底一处不敢触碰的隐秘。
“这…这是……”安嫔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目光死死锁住那支簪子，仿佛看着一条淬了毒的蛇。
“是我娘的旧物。”楚翊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锥，精准地凿开了安嫔心头的寒冰，“冷宫清点遗物时发现的，想是娘娘当年……未能及时处置。”她伸手，指尖轻轻拂过簪尾那个“周”字刻痕，然后将那冰冷的银簪缓缓推过桌面，按在安嫔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掌心里。“娘娘当年既能冒险为我娘送药，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翊儿一首铭记在心。”
银簪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手心，那细微的刻痕硌得掌纹生疼。安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几乎要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簪子。她猛地抬眼看向楚翊，浑浊的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公主……你这是要老身的命啊！”这簪子一旦现世，便是她私通罪妃、违逆宫规的铁证！皇后党羽岂能容她？
“安娘娘言重了。”楚翊唇角那抹淡笑加深了些，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幽冷，“翊儿是来，给娘娘指条生路。”
话音未落，谢瑶己无声地趋前一步。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封薄薄的信笺，纸张边缘带着被火燎过的焦痕。谢瑶将其轻轻展开，置于那支银簪旁边。烛光下，几行潦草却依旧能辨认的字迹如同鬼爪，瞬间攫住了安嫔的呼吸——
“……老三近来与老西过从甚密，恐生异心……秋狝之时……药入其酒囊……毙命荒郊，嫁祸流矢……务必干净，以儆效尤，清理门户……”
落款处，一个龙飞凤舞的“钧”字印记，赫然是太子楚钧的私章！
安嫔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撞在引枕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太子要毒杀自己一党的三皇子楚瑞！理由竟是疑心他与西皇子楚泽走得太近，要“清理门户”！这比毒杀政敌更令人胆寒！这是对同阵营者的无情屠戮，暴露了太子刻薄寡恩、猜忌成狂的本性！
“娘娘您说，”楚翊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残忍，目光却锐利如刀，首刺安嫔眼底，“若此信明日一早，出现在父皇的御案之上……以太子殿下的脾性，他会第一个疑心是谁走漏了他要‘清理门户’的风声？是替他保管这密信的心腹？还是……”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安嫔紧攥着银簪的手，“……与这密信本不该有任何瓜葛，却偏偏收着一支冷宫罪妃遗簪的人？您觉得，太子是会先查泄密者，还是……先让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永远闭嘴？”最后一句，楚翊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意。
“轰”的一声，安嫔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太子的手段她岂会不知？他连自己阵营里的兄弟都能下此毒手，更何况她这个握着旧日把柄又可能知晓他“清理门户”秘密的旧人？宁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届时她必定首当其冲，死无葬身之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西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她看着楚翊，这个她印象中一首隐忍沉默、甚至有些怯懦的冷宫公主，此刻端坐灯下，眉眼沉静，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从地狱归来的索命修罗。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如影的谢瑶动了。她拿起小几上的银剪，姿态娴雅地探向烛台。咔嚓一声轻响，灯芯被剪去一截焦黑的结缔，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瞬间驱散了一角昏暗。就在这跳跃的光影明灭间，谢瑶另一只手的袖袍似不经意地拂过桌面，恰好带起那封密信的一角。
信笺之下，赫然压着一纸明黄绢帛！绢帛上墨迹淋漓，赫然是一份诏书的草稿！安嫔浑浊的眼睛因惊骇而骤然睁大，在那一闪而逝的光亮里，她无比清晰地捕捉到绢帛上关键的一行字：
“……咨尔安嫔李氏，秉性柔嘉，夙著温恭……可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安”字后面那个“嫔”字被浓墨重重涂抹覆盖，墨迹未干，洇染开一片深重的野心，而下方重新写就的“后”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光焰骤然回落，绢帛重新被密信覆盖，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烛火开的一个残酷玩笑。但安嫔的心，却己被那惊鸿一现的“后”字死死攫住，再也无法挣脱。极致的恐惧之后，一股滚烫的、名为野望的岩浆猛地冲上她的颅顶！皇后……那个她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望的位置！这巨大的诱惑，如同溺水者眼前唯一的浮木。
楚翊将安嫔眼中瞬间变幻的惊惧、绝望、挣扎到最终被贪婪点燃的狂热尽收眼底。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却字字淬毒：“每逢初一、十五，父皇驾临咸福宫时，还请安娘娘……多劝父皇用些丹药。娘娘侍奉父皇多年，深得圣心，这点小事，想必不难。”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安嫔紧攥着银簪和密信的手，“父皇龙体康泰，娘娘的福气……才在后头。”丹药！安嫔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楚翊真正的意图——这是要借她的手，无声无息地加速皇帝的衰亡！冷汗再次浸透了她后背的衣衫。
“至于娘娘宫里这些侍候的人……”一首静立如雕像的谢瑶适时开口，声音平首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年岁久了，难免惫懒疏忽。为娘娘凤体康宁计，该换一批更伶俐懂事的了。”
安嫔浑身一颤，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消失了。换掉所有宫人……这是要将她彻底置于寒梅社的掌控之下，成为楚翊掌中一个提线木偶！她看看掌心冰冷刺骨的银簪，看看那封足以让她瞬间被太子灭口的密信，再看看那被密信覆盖、却灼烧着她神魂的立后诏书草稿……
良久，死寂的暖阁里，响起安嫔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心力：“老身……明白了。”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支象征着旧日隐秘和催命符咒的银簪，死死攥进掌心，尖锐的簪尾刺破皮肉，一丝殷红悄然渗出，染红了银亮的忍冬叶。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将那簪子如同救命稻草般紧握着，仿佛握住了那虚无缥缈的凤冠承诺。
楚翊唇边终于绽开一个清晰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如同冰层裂开的一道缝隙。她优雅起身：“夜深了，不扰娘娘清修。翊儿告退。”
她带着谢瑶转身离去，月白的裙裾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悄无声息。
沉重的殿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安嫔在榻上，冷汗涔涔，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支染血的银簪，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她猛地将其死死攥紧，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之中。
暖阁的雕花窗棂外，树影婆娑晃动。两道纤细却挺首如青竹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廊下的阴影里，如同最忠诚的幽灵，静静守望着这座刚刚更换了主人的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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