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年的初冬,凛冽的北风卷着残雪,刮过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凤藻宫——这座曾象征着后宫至尊的殿宇,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阴霾之中。皇后赐死的白绫仿佛抽干了这里的生气,只余下浓重得化不开的安神香,徒劳地试图掩盖那一丝若有似无、却渗入骨髓的血腥气。宫人们屏息垂首,脚步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更怕惊动了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压力。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皇帝眉宇间的阴郁与疲惫。堆积如山的奏折摊在御案上,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皇后的死,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头,太子党的摇摇欲坠更让朝堂暗流汹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皇后的跋扈、太子的不争、周妃的旧影……种种纷扰交织,令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陛下……”内务府总管王德海躬着腰,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沉默,“凤藻宫……己按规制收拾停当。只是……六宫无主,诸事纷杂。尚宫局、掖庭局、各宫娘娘处……请示不断,皆言无首事难行,人心惶惶。还请陛下……示下主理六宫之人选。”
话音未落,尚宫局掌事女官也紧跟着跪下:“陛下明鉴,年关将近,祭祀、赏赐、宫人调度、各宫用度核验,千头万绪,确需一位娘娘主持大局,方能定人心,稳宫闱。”她的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皇帝猛地将朱笔掷在案上,墨点溅开,如狰狞的蝇虫。“主理?人选?”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皇后尸骨未寒!尔等便如此迫不及待?”他扫视着跪伏在地的几人,眼中是深深的厌烦与疲惫。他并非不知后宫乱象,只是立新后?谈何容易!新后意味着新的外戚,新的势力角逐,尤其是在太子地位岌岌可危的当口。他需要一个能暂时稳住局面、不惹是生非、最好还能让他看着不那么心烦的人。
“滚下去!此事……容后再议!”皇帝挥袖,语气不容置疑。王德海与女官不敢再多言,诺诺应声,躬身退了出去,留下御书房内更深的寂静与皇帝沉重的呼吸。
消息几乎同时传入了静思苑。
谢瑶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陛下震怒,斥退了内务府和尚宫局的人。言‘皇后尸骨未寒’,主理人选‘容后再议’。”
楚翊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着贴身收藏的那个褪色的糖芋苗纸包,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刺入心底。窗外是光秃秃的枝桠,映着灰白的天。听到谢瑶的汇报,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尸骨未寒?容后再议?”她轻声重复,眼神锐利如冰锥,“父皇不是不想议,是无人可议,也议不出他想要的‘安稳’。”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笔,在指尖灵活地转动,“安嫔……该去御花园‘散散心’了。听说梅林深处,有株老梅,是当年周妃娘娘最爱的。”
谢瑶立刻会意:“是,殿下。云袖会安排好时辰和路线。安嫔娘娘素来……思念故人。”
翌日午后,难得有薄薄的阳光穿透云层,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御花园西北角的梅林,几株早梅顶着寒风,绽开了零星的、倔强的花苞。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梅香和泥土的气息。
安嫔王静婉,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宫装,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玉簪,脂粉薄施,更显得面容苍白憔悴。她在心腹宫女云袖的搀扶下,缓步走到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她仰头望着枝头那几点嫣红,眼神空洞而哀伤,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久远的时光。
“姐姐……”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只有近旁的云袖能听见,“你当年……最爱这株梅花了。你说它开得孤傲,像你……”她的声音哽住,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上。她抬起微颤的手,似乎想去触碰那花苞,却又无力地垂下。
“娘娘……”云袖适时地递上一方素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
安嫔接过帕子,没有拭泪,只是紧紧攥着,目光依旧凝在那老梅上,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冥冥中的故人听:“皇后娘娘……也去了。这深宫里,争来斗去,明枪暗箭,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红颜枯骨,不过一捧黄土。”她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看透世事的悲凉与厌倦,“我只愿……只愿陛下安康,龙体无虞。这后宫……莫要再生事端了。安安稳稳的……多好。”她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在这寂静的梅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皇帝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正巧途经梅林。他本欲去湖边散心,却被梅林深处那抹素白的身影和低低的啜泣声吸引了目光。隔着稀疏的梅枝,他看到了安嫔——那个在他众多妃嫔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人。此刻,她单薄的身影立在寒风中,对着老梅垂泪,那哀伤而克制的姿态,与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对“安宁”的祈求,瞬间触动了他紧绷的心弦。
皇后死前的怨毒诅咒,太子党羽的蝇营狗苟,朝堂上的纷纷扰扰……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负担压着他。而安嫔这幅不争不抢、只求安稳、甚至带着对故人哀思的画面,像一股清泉,意外地抚慰了他内心的烦躁。他想起了周妃,那个同样安静却结局惨烈的女人,再看看眼前这个同样素净、同样处境艰难、却只求平静的安嫔,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怜悯?是愧疚?还是一种对“无害”的渴望?
他抬步走了过去。
安嫔似乎才惊觉圣驾,慌乱地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慌忙屈膝行礼:“陛……陛下!臣妾失仪,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头垂得极低,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皇帝看着她惊慌失措、泪眼婆娑的样子,心中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不快也消散了。他伸出手,亲自扶起了她。触手之处,是冰凉的指尖,一如这冬日的空气。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方才在祭奠周妃?”
安嫔被皇帝扶起,身体微微颤抖,不敢抬头:“回陛下……臣妾只是……睹物思人。想起周姐姐生前最爱此梅,心中感伤,一时忘情……”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也……也为皇后娘娘,愿其安息。更望陛下……保重龙体,后宫……能得安稳。”她再次强调“安稳”二字,字字恳切。
皇帝看着安嫔素净的装扮,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双含着水光、写满哀愁与祈求的眼睛,再联想到她话语中对周妃的追思和对“安宁”的向往,心中那杆秤彻底倾斜了。是的,他现在不需要一个野心勃勃的新后,不需要一个会带来更多风波的宠妃。他只需要一个能暂时稳住后宫、安分守己、让他看着不那么心烦意乱的人。安嫔,这个温婉、识大体、甚至有些怯懦的女人,此刻看来,竟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你有心了。周妃……唉。”他轻叹一声,避开了那个沉重的话题,“皇后去后,六宫确实不可无主事之人。你素来温婉知礼,行事稳重,朕心甚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安嫔因紧张而紧攥着素帕的手上,“即日起,命你暂摄六宫事,晋为……安妃。望你恪尽职守,不负朕望,让这后宫,真正安宁下来。”
“安妃”二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安嫔耳边。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巨大的惶恐淹没。摄六宫事?安妃?这泼天的权势和地位骤然降临,非但没有带来喜悦,反而让她感到如坠冰窟的恐惧。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嫔,如何能坐稳这位置?这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然而,在皇帝审视的目光下,她只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下。
她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土,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哽咽和颤抖:“臣妾……臣妾谢陛下隆恩!臣妾德薄才疏,惶恐万分……但……但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定……定让后宫安宁,为陛下分忧!”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皇帝看着她伏地的姿态,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要的就是这份“惶恐”与“识趣”。他点点头,语气恢复了帝王的疏离:“嗯,起来吧。王德海会协助你交接事宜。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内侍离开了梅林。
寒风卷过,吹落几片早凋的梅瓣,落在安嫔依旧跪伏的背上。云袖赶紧上前搀扶,触手一片冰凉。安妃(此刻她己是安妃)在云袖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脸色比身上的月白衣衫还要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巨大的尊荣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她知道,自己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到了风口浪尖。这“凤藻虚位”,是机遇,更是催命符。
不远处的假山石后,一道清冷的目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楚翊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如同寒梅映雪,美艳而刺骨。她松开袖中紧握的糖芋苗纸包,指尖残留着纸张粗糙的触感。
棋子,己落位。这盘大棋,又推进了一步。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她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深宫的阴影之中,只留下梅林里,那位新晋的安妃,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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