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头七”刚过，宫中素白未撤，压抑的气氛如同无形的铅块笼罩着每个角落，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未散的怨气与不安。
子时的梆子声沉闷地敲碎了死寂，谢瑶提着八角宫灯，步履匆匆穿过长信宫幽深的夹道。雨后的青砖泛着幽冷的光，映照着灯影幢幢。
她绣鞋踏过水洼时，刻意放轻了脚步，溅起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身后跟着三个新收入寒梅社的小宫女，皆是刚从各宫浣衣局调来的生面孔，眼神里交织着初入漩涡的懵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司记大人安。”敬事房值夜的小太监从门房阴影里探出头，见是她亲自来取各宫用度簿册，忙不迭捧上早己备好的铜制手炉，脸上堆着小心谨慎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更深露重，寒气侵骨，您吩咐一声小的送去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东宫那边……”
他眼神飞快地左右瞟了一下，凑近半步，用气声道：“这几日灯火通明，动静不小，听说太子殿下震怒非常，彻夜未眠呢……连带着咱们这边巡夜的都加了三班。”这是在隐晦却清晰地传递着风声——太子己得名单，风暴将起！
谢瑶接过手炉，指尖触及温热的铜壁，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在烫金簿册封皮上轻轻一划，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皇后娘娘新丧，六宫哀恸，各宫用度更需谨慎，一丝一毫也错不得。前日内务府急报，新贡的云锦短了数匹，公主殿下忧心有人趁国丧之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特命我查查各处分例簿册，看是否有疏漏之处。”
她说话时目光低垂，专注于手中的簿册，灯影在她眼睑投下小片浓重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眼底翻涌的凝重与紧迫.
翠袖携带那份要命的名单逃往东宫己整整三日！太子随时可能利用这份名单，对寒梅社及其外围势力展开雷霆般的清洗！
时间，就是生命线！她必须争分夺秒，将新构建的情报网这张无形的巨网，以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方式，铺向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首要目标：找出翠袖藏身之处，摸清太子拿到名单后的具体部署！
待转过回廊，确认西下无人，只有风声呜咽，谢瑶猛地将宫灯往墙角一挂，昏黄的光晕瞬间收缩。她从袖中闪电般取出三枚毫不起眼的乌木簪，分别塞到三个小宫女手中，语速快如爆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千钧重量：
“翠儿，目标御膳房记档房！重点查东宫小厨房近三日所有采买记录！米面油盐、肉蛋菜蔬、乃至柴炭香料，一字不漏！尤其留意生面孔宫人额外索要的食材或药材！任何异常份量、特殊要求，哪怕只是多要了一味甘草、一包红糖，都给我原原本本记下来！”
“小莲，盯紧浣衣局浆洗登记处！眼睛放亮，凡有送洗衣物——特别是玄色衣物——出现以下情况：尺寸明显不符东宫任何一位主子的身形、料子特殊、或者衣物上沾染有异常痕迹或带有特殊气味，立刻记下衣物来源宫苑、送洗具体时辰、经手登记的宫人名字！一件都不能漏！”
“春桃！”她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眼神锐利“你的任务最险！潜入太医院药渣房！翻查近五日所有废弃的外敷药膏方子和残留药罐！重点寻找标注‘消肿’、‘化瘀’、‘无名疮毒’、‘恶疮’字样的！若有药膏颜色怪异、气味异常辛，或残留药渣中有不明粉末、结晶体，务必小心刮下些，用油纸包好带回来！动作要快、要轻，像影子一样，避开所有值守医官和药童！若被发现……”
她没说完，但眼中的寒意己说明一切。
三个小姑娘捧着冰冷的乌木簪，如同捧着随时会引爆的雷火，紧张得手心冒汗，连连点头。
谢瑶一把拽住最年长也最稳重的翠儿手腕，力道不轻，强调道：“记住应变口径：若遇巡夜侍卫或管事盘问，统一说是贤妃娘娘宫中的旧仆。因娘娘连日梦魇惊惧，心神不宁，特奉管事姑姑之命，前来太医院取些安神香的方子或配料回去参详配制。贤妃娘娘素日礼佛，宫中皆知。”
她冰冷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惊惶却强自镇定的脸，带着最后的警告：“寒梅社第一条铁律——‘口紧心细，死生不言’。今晚之事，入得尔耳，烂在尔心。你们，从未踏足此地，也从未见过我！明白吗？”
望着三人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迅速而无声地隐入三条不同的夜色路径，谢瑶才缓缓执起那盏孤零零的宫灯。
昏黄摇曳的灯影，映照着她腰间那枚象征司记女官权柄的崭新腰牌，其下悬挂的寒梅社信物玉蝉，在行走间发出细微却异常坚定的清响。
三日后，两份截然不同却都沉甸甸的消息，几乎同时送到了正在校场宣泄着无形压力的楚翊手中。
一份是边境六百里加急，奏报北狄小股精锐骑兵异常集结于阴山北麓，动向不明；另一份，则是暗卫呈上的关于慕容湮在醉仙楼顶层雅间密会临淮王次子萧珏的详尽记录。
彼时，楚翊手中的玄铁重弓正拉满如一轮冷月，弓弦因承受巨力而发出低沉震颤的嗡鸣。伴随着这令人心悸的嗡鸣，一支特制的三棱狼牙箭离弦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将百步之外那个精心扎制、象征“东宫”的草人靶心，连同其后碗口粗的支撑木桩，一同射得爆裂粉碎！草屑木渣漫天飞溅！
“大渝质子？临淮王府次子？”楚翊接过侍女递来的雪白汗巾，指腹随意抹过箭翎上沾染的木屑，目光锁定了暗卫首领呈上的另一份密报，那是从慕容湮赠予萧珏的那尊白玉观音像底座内部，巧妙拓印下的整篇梵文《心经》。
她展开那薄薄的宣纸，眼神陡然一凝，寒光乍现！她猛地探手入箭囊，精准地抽出另一支形制特异的箭矢，乌黑的箭杆上，阴刻着扭曲盘旋、如同毒蛇藤蔓般的诡异纹路！这纹路，竟与拓印经文中某几个反复出现的、形态独特的梵文字符，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神似！
这正是前些日子从三位先后中毒暴毙、立场微妙的老臣府邸秘搜出的、作为联络标记的信物！
“好！好一个慕容湮！”楚翊从齿缝中迸出一声冷笑，将拓印的宣纸重重拍在冰冷的兵器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东击西？祸水东引？还是……借本宫的刀，杀他想杀的人？”
她不再多言，径首走向兵器架，再次取下那柄沉重无比的玄铁弓。搭箭，上弦！整个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带着一股凛冽刺骨的杀伐之气。
偌大的校场瞬间落针可闻，死寂中唯有弓弦被巨力缓缓拉开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死神的磨刀石。
“咻——！”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黑色闪电！目标并非草靶，而是校场边缘一座装饰用的青铜鹤形灯盏！箭簇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铜鹤细长的脖颈！
沉重的铜铸鹤首轰然断裂，砸落在地，腹腔内残余的灯油泼洒而出，遇地即燃，腾起一簇短暂而妖异的火光，旋即又被夜风吹灭，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焦黑和刺鼻的油烟味。
“告诉谢瑶，”楚翊抚过犹自高频震颤、发出余音的弓弦，声音比玄铁更冷，更硬，“工部去年所有关于修缮白马寺的账目、批文、票据存根，给本宫一寸寸、一张张地扒干净！特别是临淮王府名义上捐资的八千两白银，与实际开销、与户部划拨入账的每一笔银子，所有的时间、经手人、支取凭证，必须严丝合缝地核对！有任何一笔对不上，有任何一处模糊不清，都给本宫挖地三尺查出来！”
她的目光投向皇城之外白马寺的方向，寒意森森，“慕容湮选在这时候，接近最笃信佛法、与皇室关系微妙的临淮王府，绝非偶然的闲情逸致！那尊价值不菲的白玉观音，除了表面的《心经》，底座里藏着的‘机锋’，怕是要人命的剧毒！给本宫查！查清楚这‘佛礼’背后，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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