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一生中最清晰的第一个记忆,是纸钱燃烧的味道。
那年她刚满一岁,北方的腊月冻得连狗都不愿出窝。姥爷赵德柱蹲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修自行车,灰白的头发上落着雪,嘴里哼着跑了调的《沙家浜》。小满裹着姥姥缝的碎花棉袄,坐在门槛上啃一块冰糖,糖块在她温热的小手里化开,黏糊糊地沾了满手。
"小满,来,给姥爷笑一个。"姥爷回头冲她咧嘴,黑黄的脸上皱纹挤作一团。他总爱这么逗她,好像她那个还不会说话的笑容是什么灵丹妙药。
小满记得自己咯咯笑了,冰糖渣子从嘴角掉下来。姥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突然就不动了。自行车扳手"咣当"砸在冻硬的地上,惊飞了槐树上栖着的麻雀。
姥姥从厨房冲出来时,姥爷己经倒在了槐树根上。小满看见姥姥的棉鞋在雪地里打滑,看见她拼命掰开姥爷咬紧的牙关往里灌速效救心丸,看见那颗白色的小药丸从姥爷嘴角滚出来,沾着血丝落在雪地里,像一颗小小的珍珠。
后来家里来了好多人。穿白大褂的医生摇头时,小满正被妈妈抱在怀里,她闻到妈妈身上有股奇怪的酸味,那是恐惧的味道。姥姥没哭,只是把姥爷没修完的自行车推到了墙角,车把上挂着的铃铛在风里叮当响,像是等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
出殡那天,雪下得铺天盖地。小满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看见纸钱在风雪中翻飞,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白蝴蝶。舅舅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姥姥抓了把坟头的土用手绢包好塞进怀里,这个动作又快又隐蔽,只有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小满看见了。
当天夜里,小满突然发起了高烧。
"西十度三!"村医老张把体温计举到煤油灯前,玻璃管里的水银闪着危险的光,"这孩子怕是冲撞了什么。"
妈妈李素芬急得首跺脚:"爸生前最疼小满,怎么可能害她?"
姥姥没说话。她摸了摸小满滚烫的额头,突然转身去了厨房。小满在混沌中听见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咚、咚、咚,像谁在敲门。
"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剁馅儿?"妈妈带着哭腔喊。
姥姥端着个粗瓷碗进来时,小满勉强睁开眼。碗里盛着切成段的葱白和姜片,漂在浑浊的水面上。姥姥用食指蘸了水,在她额头画了个十字。
"不是爸。"姥姥的声音像冻硬的土疙瘩,"是过路的野鬼闻着香火味跟回来了。"
妈妈倒吸一口气,手死死攥住小满的被子。老张医生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姥姥。
姥姥从柜底摸出一沓黄纸,就着煤油灯点燃。纸灰在房间里盘旋上升,有几片落在小满脸上,凉丝丝的。姥姥嘴里念念有词,把烧着的纸钱在碗上方绕了三圈,突然"噗"地吹灭了火焰。
"德柱,知道你舍不得小满。"姥姥对着空气说话,声音又轻又柔,"可孩子太小,经不住你这么惦记。这些盘缠你拿着,该上路就上路吧。"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小满看见姥姥的影子在墙上猛地一跳,变得无比高大,几乎要顶到房梁。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有只冰凉的手摸了摸她的脚心,那触感熟悉得很——是姥爷生年冬天总爱冰她脚丫的那只生着老茧的手。
后半夜,小满的烧奇迹般退了。姥姥抱着她坐在炕头,窗外的雪映得屋里泛着青光。妈妈熬不住睡了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姥爷走啦。"姥姥用下巴蹭着小满的头顶,"他怕你忘了他,临走想多看你一眼。"
小满不懂死亡是什么意思,但她记得姥爷最后那个笑容。她抓着姥姥的衣襟,闻到上面有槐树叶的味道,混着纸灰的焦苦。
天快亮时,姥姥突然说:"饿不饿?"不等回答就抱着她去了厨房。灶膛里的余烬还红着,姥姥从面缸里舀出昨晚发好的面团,掺进去一把干槐花。小满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看姥姥的手在晨光里揉面,指关节像老树的瘤节一样凸起。
第一笼槐花蒸馍出锅时,太阳刚好照进厨房。姥姥掰了块热馍吹凉,塞进小满手里。那馍白里透黄,嵌着星星点点的槐花,咬一口甜津津的。
"吃吧,"姥姥用围裙擦手,"吃饱了就不想哭了。"
小满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她举起馍块要给姥姥吃,姥姥却摇头:"姥爷托梦说,他吃过了。"
很多年后小满才明白,那晚姥姥烧的不是普通的纸钱。那是"买路钱",是活人对死人最后的温柔——我给你备足盘缠,求你好好上路,别在人间徘徊。
而那一笼槐花蒸馍的甜香,成了她记忆里最初的安全感。每当后来的人生里遇到风雪,她总会梦见那个清晨:灶膛里的火光,姥姥手上的面粉,还有蒸腾热气里缓缓舒展的干槐花,像一个个死而复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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