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棺材入土时,七岁的林小满数清了坟前一共站了二十三个人。
她站在队伍最后面,手指绞着妈妈硬给她套上的黑色连衣裙腰间的褶边。这条裙子是昨天临时从镇上买的,料子又粗又硬,磨得她脖子后面起了小红点。裙摆太长,拖到了她的小腿肚,走起路来老绊脚。
"小满,过来给爷爷磕头。"爸爸回头叫她,眼睛红得像抹了辣椒水。
小满磨蹭着往前走,胶底布鞋踩在新翻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棺材己经放进坑里,大人们开始轮流往上面撒土。她看见堂姐林媛哭得首抽抽,大伯母王美玲搂着她,自己的眼泪却把堂姐的头发都打湿了。
轮到小满了。她跪在垫子上,学着前面大人的样子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到冰凉的地面时,她闻到了泥土里蚯蚓的味道。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想哭。
"这孩子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站在旁边的姑姑小声说,声音刚好能让小满听见。
小满抬起头,看见姑姑浮肿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小满!"姑姑突然拔高了声音,"你爷爷白疼你了?"
送葬的人群安静下来。小满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她背上,像姥姥缝被子时用的钢针。她转头看向坟坑,爷爷的棺材己经被土埋了一半,黑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小满刚开口,爸爸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素芬,带孩子先回去。"爸爸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她昨天守灵到半夜,累了。"
妈妈赶紧过来接她,小满却抓住爸爸的衣领不放。爸爸身上有股烟味混着汗味的奇怪气息,西装领子被她的手指攥出了褶皱。
"建国,你不能老这么护着她!"姑姑不依不饶,"爸生前最讲究孝道,现在亲孙女连哭都不哭一声,这像话吗?"
爸爸的喉结动了动:"姐,小满才七岁。"
"七岁怎么了?媛媛比她还小两个月,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小满从爸爸肩膀上望过去,正好看见堂姐林媛趴在大伯母怀里偷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哪有半点要背过气的样子。
"行了!"奶奶突然用拐杖杵地,"要吵回家吵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回家的路上,小满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脸贴着妈妈的后背。妈妈的衣服被汗浸湿了,黏糊糊地粘在她脸上。
"妈妈,为什么我一定要哭?"小满问。
妈妈蹬车的腿顿了一下:"因为......因为爷爷去世了,大家都很伤心。"
"可是我不伤心。"小满诚实地说,"爷爷从来不爱跟我说话,只喜欢堂姐。"
自行车猛地刹住。妈妈转过身,双手捧住她的脸。小满惊讶地发现妈妈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反而有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小满,"妈妈的声音很轻,"有时候人哭,不一定是为伤心。"
葬礼后的宴席摆在老宅院子里。小满被安排在小孩那桌,和堂姐林媛坐在一起。大人们都在屋里喝酒,时不时传出几声刻意提高的说话声。
"你为什么不哭?"林媛夹走盘子里最后一块红烧肉,小声问她,"我妈妈说不哭的孩子会被雷公劈。"
小满戳着碗里的米饭:"我哭不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林媛得意地晃着脑袋,"因为爷爷说你是赔钱货,你不爱听。"
小满的筷子停在半空。她记得去年过年,爷爷确实摸着堂姐的头说过这话,当时爸爸立刻摔了酒杯,被奶奶骂了一顿。
"你胡说!"小满猛地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屋里的说话声停了。下一秒,姑姑冲了出来:"怎么了?"
林媛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小满姐姐要打我......"
"我没有!"小满气得浑身发抖,"她说爷爷叫我赔钱货!"
整个院子突然安静得可怕。小满看见爸爸从屋里走出来,脸色白得像纸。奶奶的拐杖声"咚咚"地敲在地上,像打更的梆子。
"小孩子胡说什么!"大伯母王美玲一把拉过林媛,"媛媛,跟妈妈回屋。"
小满站在原地,突然觉得特别累。她转身就往院门外跑,身后传来妈妈的呼喊声和爸爸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停。
姥姥家离老宅只隔了两条田埂。小满跑到那棵老槐树下时,鞋都跑丢了一只。她抱着树干,把发烫的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闻到了熟悉的槐花香。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啊?"姥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满转身,看见姥姥端着个簸箕站在菜园边上,里面是刚摘的豆角。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姥姥什么也没问,放下簸箕把她搂进怀里。小满的脸埋在姥姥的衣襟里,闻到一股阳光和炊烟混合的味道。姥姥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一首没有词的歌谣。
等小满哭够了,姥姥用粗糙的拇指擦干她的脸:"饿不饿?"
小满点点头。姥姥牵着她进屋,从灶台上的蒸笼里拿出两个槐花蒸馍,还冒着热气。小满捧着馍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姥姥,"小满小声问,"我不哭爷爷,是不是很坏?"
姥姥正在往搪瓷缸里倒热水,闻言手都没抖一下:"眼泪又不是自来水,说有就有。"
"可是姑姑说......"
"你姑姑啊,"姥姥把热水放在她面前,"打小就爱替别人拿主意。"
小满啃着馍,看姥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晒干的槐花。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得那些干枯的小花像金子做的。
"人死了,"姥姥突然说,"不是非得哭才算记得。你心里有他,他就在。"
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想起爷爷生前最爱吃姥姥做的槐花蜜,每年春天都拄着拐杖来要。去年姥姥装了一罐让爸爸带回去,后来妈妈告诉她,爷爷转手就送给了堂姐。
天擦黑的时候,爸爸找来了。小满正帮姥姥择豆角,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响。爸爸站在门口,西装外套搭在肩上,领带松垮垮地挂着。
"爸......"小满缩了缩脖子,准备挨骂。
爸爸却只是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她跑丢鞋的那只脚。脚底被石子硌出了几道红印子,但没破皮。
"疼不疼?"爸爸问。
小满摇头。爸爸的手很大,掌心有厚厚的茧子,摸在脚底痒痒的。
姥姥倒了杯茶推给爸爸:"那边散了?"
"嗯。"爸爸一口气喝了半杯,喉结上下滚动,"姐还在闹,说小满这样没良心的孩子长大了也是白眼狼。"
小满的手一抖,豆角掉在了地上。爸爸立刻放下茶杯,把她抱到腿上。
"别听你姑姑胡说,"爸爸的下巴蹭着她的发顶,"你哭不哭都是爸的好闺女。"
小满仰头看爸爸,发现他的眼睛里也有那种和妈妈一样的复杂情绪。屋里的煤油灯"噼啪"响了一声,墙上的影子跟着跳了跳。
"爸,为什么爷爷更喜欢堂姐?"小满鼓起勇气问。
爸爸的身体僵了一下。姥姥起身去了厨房,故意把锅碗弄得叮当响。
"因为......"爸爸的声音很低,"因为爷爷那辈人觉得男孩子才能传香火。你堂姐虽然也是女孩,但她有个弟弟。"
"可那个弟弟不是大伯亲生的呀。"
爸爸惊讶地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姥姥说的。"小满老实回答,"姥姥说大伯母带着堂姐改嫁后生的弟弟,跟咱们家没关系。"
爸爸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小满看不懂的苦涩:"你姥姥啊......"他没说完,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那天晚上,爸爸背着小满回家。月光把田埂照得像条银带子,小满趴在爸爸宽厚的背上,数着他后脑勺新长出来的白头发。
"爸,"她昏昏欲睡地问,"你会不会也像爷爷那样突然不见?"
爸爸的脚步顿了一下:"不会。"
"那你会不会更喜欢堂姐?"
"永远不会。"爸爸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你是爸爸的宝贝,永远都是。"
小满把脸贴在爸爸的背上,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她突然觉得,就算全世界都觉得她该哭的时候她不想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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