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的寂静，沉得像深海。只有备用电池微弱的电流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深处嘶嘶作响。
应急灯惨绿的光，将扭曲的金属骨架和那些凝固在座椅上的干尸剪影投在舱壁上，像一出荒诞又惊悚的皮影戏。
寒冷，正一点点从冰冷的合金地板和墙壁里渗出来，钻进骨头缝里。我蜷缩在星舟旁边的控制台底座旁，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和油渍的破烂衣服根本挡不住这股寒意。
但更冷的，是心里那片劫后余生的空白。
信号标灭了，追兵暂时被甩掉了，可深潜前哨的谜团、凯勒的阴魂、维克托的威胁，都还在深空某处盘旋，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疲惫和伤痛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意识下沉。
左肩的绷带下，麻木的刺痛感依旧顽固。
左腿的毒素似乎被止痛剂暂时压制，但那种冰冷沉重的感觉并未消失。
眼皮越来越沉，视野里星舟安静的睡颜在惨绿的光线下有些模糊。
不能睡…至少，不能都睡。
我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的伤口，尖锐的痛楚瞬间驱散了浓重的睡意，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星舟脸上。
她盖着我的那件里层衣物，呼吸均匀悠长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眉宇间那层灰败的死气彻底褪去了。
银色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苍白的脸颊旁，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沉睡中的她，褪去了所有清冷和强大，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一点。
这个念头冒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攥紧，有点酸，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
我猛地移开视线，像是被那惨绿的灯光烫到了一样，搞什么？韩睿！
人家是能徒手引导飞船殉爆能量的“星尘遗骸”！
你只是个欠了一屁股债、连把像样武器都没有的送货员！
清醒点！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抵御寒冷和困倦，我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麻木的左腿，开始在舰桥的废墟里进行更细致的“寻宝”。
主控台的核心彻底报废，像一堆烧焦的垃圾，导航数据库的存储晶体碎了一地。倒是在一个被金属碎片压住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半埋着的、布满刮痕的金属小箱子。撬开锈蚀的卡扣，里面居然整齐地码放着几块巴掌大小的、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晶体——标准的高密度能量电池。
虽然容量不大，但绝对是雪中送炭。
“好东西！”我低声咕哝一句，顾不上脏，抓起一块。
冰凉的触感入手，里面蕴含的能量让疲惫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有了这个，至少能让环境维持系统某个角落苟延残喘一下，或者给关键设备续命。
接着翻找，在舰长座椅下方一个暗格里，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裹在防水布里的东西。
展开一看，竟然是一把保养得相当不错的、老式但结构紧凑的磁轨手枪。旁边还有两个压满实弹的弹夹。
枪身冰凉的金属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瞬间带来了一种久违的、踏实的安心感。
比起那把只能当锤子用的“爱国者”，这才是真正的家伙。
“谢了，老兄。”我对着舰长座椅上那具早己风干的遗体低语了一句，郑重地把枪和弹夹插在腰后最顺手的位置。
安全感+1。
最后，在一个翻倒的储物柜后面，发现了一个被压扁了大半的、印着联邦农业署标志的金属罐。
摇一摇，里面还有东西，撬开密封盖，一股浓郁的、带着奇异果香和焦糖甜味的醇厚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舱内陈腐的灰尘味。
是酒！深空航行用的高能营养补充剂，俗称“星尘朗姆”。
度数不低，但热量极高，是长途货运船员的宝贝，罐子虽然瘪了，但密封性完好，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还剩大半罐。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寒冷和疲惫让身体急需热量，我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液体滑过喉咙，像一道温热的火线，瞬间驱散了胸腹间的寒意，带来一种虚假却急需的活力感，连带着麻木的左腿似乎都暖和了一点。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我猛地回头。
只见星舟不知何时己经醒了，正侧着头，紫色的眸子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探究，静静地望着我…手里的酒罐，她微微蹙着眉，似乎被那浓烈的酒气呛到了。
“你醒了！”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莫名的慌乱，我几乎是扑到她身边，“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依旧带着虚弱，但眼神己经恢复了相当的清明。
目光扫过我肩头和腿上缠着的绷带，又落回我脸上，声音带着久睡的沙哑：“我…还好。你…受伤了。”
“皮外伤，死不了。”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把酒罐往旁边藏了藏，这玩意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伤员该喝的，“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我这还有营养膏。” 我拿起之前找到的高能营养膏，撕开包装，递到她面前。
星舟的目光在那管灰绿色的粘稠物上停留了一秒，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像是对这东西的外观不太满意。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示意我喂她。
指尖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温热的呼吸拂过手指，我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一拍，赶紧稳住心神，小心地将一小点营养膏挤到她口中。
她小口地、安静地吞咽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两把小扇子。
喂了几口，又喂了些水，整个过程，她异常地顺从，甚至带着点依赖？这感觉让我有点手足无措，又莫名地有点满足。
“那个…是什么？”她咽下最后一口水，目光终于投向被我藏在身后的酒罐，紫色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像个第一次见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呃…这个？”我有点尴尬地把酒罐拿出来，“一种…饮料？补充热量的，味道有点冲，你可能不喜欢。”
“饮料？”她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的好奇更浓了，甚至微微撑起一点身体，凑近了些闻了闻，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很…奇特的味道。像…燃烧的木头…和…熟透的浆果？”她尝试着描述，词汇有些匮乏，但那份天真的探究感，和她战斗时那副清冷御姐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看得我一愣。
“你要…尝尝吗？”鬼使神差地，我把罐子递了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罐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没被“无梦者”铐住的左手，学着我的样子，用指尖沾了一点点琥珀色的液体，送到唇边，伸出的舌尖，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
“唔…”她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像是尝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猛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残留的一点酒液在她唇角闪着光。
“好…辣！”她控诉般地看向我，紫色的眸子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你骗人”的控诉。
这幅模样…太犯规了……
我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连日来的紧张、恐惧和疲惫，似乎都被她这个笨拙又可爱的举动冲淡了不少。
“第一次都这样。”我忍着笑，用还算干净的手指指腹，轻轻擦掉她嘴角那点酒渍。指尖触碰到她温润的皮肤，像过电一样，我立刻缩回了手，感觉耳根有点发烫。
“喝点水冲冲？”我把水瓶递给她。
她接过水瓶，小口喝着，眼神还在控诉地瞟着那罐酒，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毒药。但那份因为尝到新奇事物而产生的、孩子气的鲜活感，却让整个冰冷死寂的舰桥，似乎都多了一丝温度。
看着她喝水，我拿起之前找到的那把磁轨手枪，开始笨拙地拆卸、检查、保养。枪油和金属部件冰冷的触感，让我躁动的心绪稍微平复。
这是生存的本能，也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你…会这个？”星舟放下水瓶，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枪械零件上，带着一丝新奇。她似乎对这些冰冷的杀人工具没什么概念，只有纯粹的技术好奇。
“嗯，在‘星尘快运’的时候，跑‘尘埃环带’那种鬼地方，多少得会点。”我一边用布条沾着找到的一点润滑油擦拭撞针，一边回答，“总得…有点东西防身。”
我没提那些被海盗追得像丧家犬的日子，也没提这把枪能带来的安全感。
她安静地看着我的动作，那双紫色的眼睛像深邃的星云，专注得让人有点心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问：“‘尘埃环带’…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想了解的渴望。
不像凯勒那种冰冷的审问，也不像维克托那种充满算计的试探。
我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惨绿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好奇。
我沉默了几秒，组织着语言。
“很…荒凉。”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到处都是小行星的碎冰，大的像山，小的像沙砾，辐射很强，信号时断时续，导航仪经常发疯，有时候飞着飞着，前窗上就糊满了冰晶，得靠手动除冰…运气不好，还会撞上没探测到的暗礁，或者…被藏在冰环后面的海盗盯上。” 那些提心吊胆、在死亡边缘跳舞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星舟听得入神，身体微微前倾。“海盗…很可怕吗？”
“看情况。”我苦笑了一下，想起那些装备破烂、只为了抢点补给的海盗，也想起那些真正杀人越货的狠角色，“有时候只是为了抢点吃的喝的，打几枪吓唬人，有时候…” 我没说下去，只是用力擦了一下枪管，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语气里的沉重，没有再追问。
沉默在舰桥里蔓延，但并不显得压抑。
只有我擦拭枪械的沙沙声，和她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问，像是怕打扰到我：“那…你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在开货船之前？”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心底最深处那块结了痂的疤。
开货船之前？我不知道，我只是那个在地球上被车撞死、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表白被当成笑话的倒霉蛋韩睿。
一股混杂着苦涩、难堪和遥远记忆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咙。
拿着撞针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灰暗的、失败的、如同小丑般的过往，在这个强大又脆弱的“星尘遗骸”面前，显得如此不堪。
我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她清澈的目光，把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压进心底，声音变得异常干涩生硬：“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普通人。混日子。”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星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抗拒和情绪的低落。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只是慢慢地、有些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得离我近了一点。
隔着薄薄的衣物，我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布满裂纹的观察窗外。
外面，深空依旧浩瀚冰冷，远处星辰的光芒亘古不变，但在这片小小的、被遗忘的钢铁坟墓里，她的沉默和那一点点靠近的体温，却像无声的安慰，一点点融化着我心头那层冰封的硬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枪械。
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指尖被擦拭得微微发亮，发出规律的、令人安心的摩擦声。
星舟也安静地看着，偶尔会问一个关于某个零件作用的天真问题。
时间，在这片偷来的平静中，缓慢流淌。寒冷依旧，伤痛犹存，深空外的威胁也并未远去。
但此刻，在这艘名为【远星号】的残骸里，只有惨绿灯光下，一个笨拙地保养武器的男人，和一个安静看着他的银发女子。
两颗在冰冷宇宙中偶然相遇、各自带着伤痕的灵魂，在这短暂的停泊中，小心翼翼地靠近，笨拙地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二十二章完
(http://www.220book.com/book/R8IO/)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